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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是。我希望可以今天寫好。」她說。

  於是我們就回家做功課,女傭人做出了點心,我發覺我有點做賈寶玉的感覺,什麼都有人服侍,這在我過去十多年的生命內是未曾有過的事,我十分不習慣,但是慢慢都會自然的吧?

  我問女傭人,「請問媽媽幾時回來?」

  她說,「我不知道呢。」

  她從來不稱呼我,如果母親是「太太」,她可以叫我「少爺」,但母親是「小姐」,她叫我什麼?她既然不叫我,我也不叫她,咱們就是這樣沒頭沒腦的亂喊一頓。我與琉璃開始做功課,琉璃花一大半的時候凝視我。我覺得很高興,一個女孩子這麼愛我,視我為她的光榮,同學妒忌我,說我們一篇功課兩個人合作,自然分數更好。但是今天我卻覺得不自在,我們談戀愛會不會太早了一點?小時候喜歡吃的糖,大了不一定愛吃。琉璃家裡環境太好,一切不用她操心,故此到了十七八歲,她就把全副心思花在跳舞與戀愛上。她還是一張白紙。

  下午媽媽回來了,看我們做完功課,陪我們聊天。

  她在白天不喝酒,有非常怡人的一種漂亮。

  琉璃問她:「阿姨,你跳不跳舞?」

  她說:「跳呀,連『哈蘇』都跳,我會七八種。」

  琉璃笑,「幾時請阿姨到我們家舞會來,他呀。」琉璃瞄我一眼,「從來不到,不懂得是什麼怪脾氣。」

  媽媽笑。那種笑是很客氣的,她的笑有很多種,即使在最疲倦的時候,她還可以維持笑容,但是那些笑是不一樣的,她對琉璃並沒有太多的好感。

  琉璃喜歡她,那是因為琉璃有虛榮感,媽媽全身上下沒有可以值得批評的地方,女人本來一向恨媽媽這一類型的人,但是因為媽媽的年齡比琉璃大了一截,所以琉璃的敵意便減少了。

  我仿佛覺得媽媽有話要跟我說,但是因為有第三者的原因,她沒說出來。

  但是沒隔多久,媽媽的客人來了,我滿以為那是喬其,原來不是,是個半老頭,風度非常的好,相當的懂得穿衣服,媽媽一見他便吻他的額角,他吻媽媽的臉,這麼洋派,卻這麼自然。

  媽媽笑說:「徐老闆,你見見我的兒子。」

  那位徐老闆很客氣很熟絡地說:「這是小寶?這麼大了,明明,跟你走出去像姐弟一樣。」他轉過頭去笑。

  他長得一點也不好看,但是他給人的感覺這麼自然,我情願媽媽嫁給他,不要再去睬喬其。

  媽媽與他在一起也愉快,她說,「還有了女朋友呢,多標緻的人物,你來看看。」

  這一下子連琉璃都樂了。

  徐老闆說:「怎麼,留在家中吃飯不好吧?太嚕嗦傭人了,我們四個人出去吃一頓可好?」

  媽媽說:「你別看這一對小的,不知道請不請得動呢。」她笑著看我。

  我懂得媽媽的笑意,她想我們同去,我於是說好。

  徐老闆說:「太好了。小寶,你來之後,你媽媽就不寂寞了,這些日子,虧她的,一個女人出來打天下真不簡單,別看她好像頂兜得轉,其實有什麼事情,她的辛酸只有她一人知道。你要幫幫她的忙了。」

  媽媽連忙說:「你看這徐老闆,對孩子們說上這些幹什麼?」

  徐老闆連忙陪小心,「對不起,是我老邁多嘴了。」

  琉璃說:「徐先生一點也不老。」

  我默默然。是的,媽媽有她的心酸,我明白。一個女人出來打天下,尤其是個長得美的女人,又離過婚,誰不曉得可以在她身上撈一把,然而她生存下來了。我能幫她什麼忙呢?我並不喜歡人家叫我小寶,我如此容忍著,恐怕也是為了她罷。

  我這樣的愛她。

  心中儲備了十多年的愛忽然一下子江河決堤似地湧出來,在這幾天內全給了她。

  我們在一個很豪華的地方吃飯,媽媽吃蝸牛。她配這種環境,在燭光下她給我一種賓至如歸的安詳感。銀制餐具是重重的,我想到父親家中,我那個床鋪,大概已經疊滿了舊衣服破玩具了吧?即使回去,也沒有我存身之處了,畢竟我在那裡過了十六年,我不是留戀,只是奇怪人生怎麼會有這樣的轉變。

  徐先生對媽媽很好,他也不算很老,他握著她的手,輕輕的,大方的,偶然叫她一聲「明明」。他可以叫她明明,喬其就不可以了,喬其算老幾?

  然後徐先生也說:「小寶與你的眼睛長得一模一樣。」

  媽媽微笑說:「那是我的兒子噯。」

  是的,她生養我,在產房的時候,她為我吃過苦,我們倆是怎麼樣的關係呵。

  徐先生說:「這種眼睛裡,有日月星光。」

  我忽然抬頭,這真不是一個老頭子該說的話,即使他很瀟灑,也還像個生意人,如果他是個年青的詩人,我一點也不驚奇,但一個老頭子……

  這是愛情的力量嗎?我不懂得。

  我看著我媽媽的眼睛,我並沒有看到星。它們是美麗的眼睛,但是我並沒有看見星。

  媽媽每天晚上都要喝點酒,葡萄酒也跟其它酒一樣,容易醉,她雙頰微紅,永遠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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