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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嚮往地看看媽媽美麗的眼睛,低頭把一大塊蛋糕都吃完了。琉璃喜歡這種蛋糕,叫黑森林,用黑櫻桃做的。

  媽媽問:「東西多不多?要不要雇車子去取?」

  我答:「不用了,沒多少東西。」

  「那麼我取空皮箱出來讓你放東西。」她站起來到房間去。

  琉璃說:「我們馬上去搬。」

  我還沒答,媽媽已經帶了皮箱出來,兩隻一大一小,同樣的米色咖啡花。

  琉璃說:「阿姨,我們現在就去,回來吃晚飯。」

  我用眼色阻住琉璃,琉璃不理我。在計程車裡,我非常不安。說走就走,一點情義也沒有,到底在那裡也生活了十六年。這十六年裡,我並不記得媽媽來看過我。十六年後我有了走的機會,難道就這麼走?

  我沒有什麼好收拾的,這樣的冬天,我除了一件充呢的大衣之外沒有其它的衣服。剛才媽媽一買就三件,猄皮的、羊毛的,加一件晴雨褸。

  到父親的家,父親不在,繼母在熨弟妹的校服。我不知道怎麼開口,琉璃本不想陪我上來,現在也來了。我們手上一人提一隻華麗的箱子,與這屋子污垢的磚地不配。繼母抬頭看我們一眼,半句話沒有。我們走向房間,我想起媽媽是敲門的,所以也學習她敲敲房門,才推門進去,弟弟在看武俠小說,沒其他的人,一間房裡兩張雙層床,掛滿衣物。

  琉璃看我一眼,低聲說:「這些東西不拿也算了,不然你媽媽會難過,知道你過這種日子。」

  我不響,我這十六年過什麼日子,媽媽不會不知道。

  「拿功課與書本吧。」琉璃說,「明年不必陪你到處走舊書攤了,可以買新的書。」

  我們收拾著書本,忽然抬頭,看見繼母靠在門邊,嘴角吊一根香煙,眯著眼睛看我們。我一怔,琉璃連忙往我身後躲,可是她沒說什麼。我們對視很久,她轉身走了,我聽見她關大門的聲音,知道她又是去買叉燒來下飯,她那雙廉價高跟鞋在磚地上敲出很大的響聲。磚地有很多塊已經碎了。

  琉璃說:「嚇壞我。」

  我們結果什麼也沒有拿,連牙刷毛巾也沒拿,毛巾當中黑色的一團,用了一年多。

  再坐進計程車,琉璃問我:「你是怎麼過的十六年?」

  我輕輕按按她鼻子,「你這勢利鬼。」

  「人都是勢利的吧?」她說,「我怕你祖母。也怕你繼母。」

  但是我不怕他們,我怕媽媽,怕我跟不上她的世界。回到媽媽那裡,我才明白她為什麼要星期六見我,原來可以方便我搬東西,不影響我上學。她什麼都想到了。

  媽媽也在抽煙,長長的手指雪白的,見到我們按熄煙,茶几上是她的銀打火機。她做什麼都叫人舒服。這麼年輕的女人,有這麼大的兒子,當她生我的時候,也還是個孩子,孩子生孩子。

  晚飯,熱烘烘三菜一湯,我想到父親弟妹仍然在冰冷的吃熟食店買來的食物。母親有沒有偶然想起父親?

  媽媽的臉明豔而鎮靜,她鬢角有一片頭髮染成淡咖啡色。據說她在一間大銀行中做主管。

  一席飯都是她與琉璃對話。

  飯後媽媽問我:「去洗澡好嗎?」又說,「左手邊那一套毛巾是你的。」

  她與琉璃看電視。

  媽媽說話真奇怪,沒有叫我名字,從不提父親,那麼客氣那麼含蓄,仿佛自天上落下一個十六歲的兒子。

  浴室什麼都有,都是新的,一套牙膏牙刷漱口杯,有一隻電須刀,還沒從盒子裡取出呢。睡衣浴衣拖鞋在矮凳子上。我很感動,有點踏在雲裡的感覺。

  洗臉巾上一個奇形怪狀的「P」字,我記得琉璃有一條圍巾,也有這個標記。

  我好好放水洗澡洗頭,媽媽這裡是這麼不一樣,我不能丟她的臉,父親已經使她丟盡了面子,我不能再增加她的負擔。

  我穿上浴衣,柔軟的毛巾使我覺得舒服,我幾乎馬上可以入睡了。琉璃敲浴室門,替我送來襯衫褲子。我換上新衣服,琉璃說架子上的男用可龍水爽身粉也是替我買的。我深深納罕著,媽媽的花樣比琉璃還多一百倍。

  媽媽轉頭看我,神色還是那麼自然,她的臉是這麼美麗,漂亮的女孩子與女人我都見到過,但她是這麼美麗,她是與眾不同的。

  我難為情,我並不認識她,如今要與她共同生活,這種困難怎麼樣克服?我只好坐下來,琉璃坐我旁邊,媽媽沉默了很久。

  然後媽媽開口說話,她說:「其實我記得小時候,我們叫你……小寶。」

  琉璃忽然笑起來,看著我:「哈!小寶!」她這個人,有時候要多頑皮就有多頑皮的,可是這麼一下子,卻也的確緩和了氣氛。

  媽媽微笑,「假如你不介意的話,我可否叫你小寶?」

  我連忙說:「當然。」

  媽媽說:「你們談談,我去休息了。」

  的確是,她今天也夠累的,我連忙站了起來送她。

  媽迸了房,我們又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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