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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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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喝了一口酒,「我不是十分良家婦女的一個人。他──」她指指她的丈夫,至少離婚前是她丈夫,「他以為我是溫善的女人,會跟著他到處走,他錯了。」 我忽然說:「他沒有錯。他只是不配你跟他走。」 她又抬起了頭,正對著我,臉上有一種靜寂的哀容,只是幾秒鐘,她說:「我配他不起,他太屬於這個世界,又拼命裝做不屬這世界。」 我靜下來,她是美麗的,我認為她美麗。我甚至認為她比我妻子美麗,我不該如此想,但我心中感覺的確如此。我的天,我問我自己,這算什麼呢,與一個才認識幾十分鐘的女子在說這種話,認識?我連她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你叫什麼?」我問。 「喬。」她回答:「我母親想我快樂。」 「好名字。」 「你妻子叫什麼名字?」她很有興趣地。 「珍妮。」 她笑,「她們大多數叫這一類的名字。」 她語氣中有一種天真的妒念、與妒忌引起的輕蔑,這使我覺得她很可愛。她是毫不掩飾的,對一個陌生人都如此。 她接著說:「但是她長得真美麗,不騙你。」 「你幾歲?」我問。 「甘四。」她說:「第一次開書展是四年前,兩年後我給了婚,我沒有孩子,我什麼也沒有,除了一個有錢的父親。我的畫糟透了,但是每次畫展總賣得出去,總有報紙捧場,我想你是明白其中原委的,金錢。其實我一直想做個裁縫,或是替人家剪頭髮。」她格格的笑起來。 她有點醉意了,但是距離醉還有一大段。 我極有興趣的聽著,老天曉得我真是被吸引了。 她齊耳朵的頭髮是齊剪的,此刻有點亂,我又忍不住替她撥了一下。如果我妻子見到了會怎麼樣?她是個極妒忌的女子。我從來沒對其他女人做過這類似的動作,但是今晚,今晚我甚至沒喝過酒。 「很滑稽,是不是?」她仰起臉問。 「不,你很幸運,你父親富有。」我說。 「你?」 「我沒有父親。我只靠哥哥與獎學金。」 她點點頭,「很好。」 有人把音樂扭得更響了,那是一首很普通的歌,歌詞是熟悉的,它說:「你不要怨我不要恨我,也不要問我為什麼,無奈何無奈何,我要你忘了我。」聽了這樣的歌詞,我笑了。怎麼忽然放這樣的唱片呢?簡直不可思議。 但是她沒有笑,她用神的聽著。唱片就給換走了,她還是出著神。 我看著她。 她是一個孩子,一滴雨一絲陽光,一個足印,一首毫不動人的歌,都惹她的凝神。 「不錯的歌。」她說。 「為什麼?」我很不贊成。 「我不知道。那個女的並不想對方忘記她。真的忘記是一回頭什麼也不理,不會一直這樣訴說。很纏綿。」 我笑,「你解釋得好,但是很多歌的歌詞都差不多──」 「它們都很好。我不知道為什麼一般人嫌它們,」她奇怪的說:「我最喜歡時代曲的。」 「你不平均。」 她笑了,她站起來,一我要走了。」她找到了她的手袋。 「我送你。」 「我知道我的路。」 「我送你。」我拉住了她的手臂,避開人群,向大門悄悄走去。她的手臂也是致細的。她相當高,她的頭發黑得閃亮,她的唇有點濡濕,她在微笑。 我開了大門,外邊的新鮮空氣馬上湧了進來,我一定是瘋了。我有種感覺,我覺得我愛上了她。我與她走到街上,我松了我的手,我點了一枝煙,遞過去給她。她只在我手中吸了一口,我拿回來也吸了一口。 她看著我。 我只知道她叫喬。一個出名的音樂家的妻子。 她的眼睛閃亮。她看著我,她臉上的神情有一種很原始的孩子氣,非常與現實脫節,與她在一起仿佛是與一個夢在一起似的。 我問:「你要到什麼地方去?」我的聲音有點啞。 「不想去,回家去睡覺。」她說。 「還早。」 她走了幾步路,腳步不怎度穩,「我們總得回家的。」 「好,我答應送你回去。」 在路燈下有點光,她在光下顯得很瘦,衣服又有點寬,頗有點不禁風的樣子。我喜歡她。如果我沒有結婚,我一定會追求她。可是怎麼她丈夫會放棄這樣一個女孩子?他怎麼捨得? 我不明白。 「只要走一小段路就到了,我住得很近。」 「一個人住?」我問。 「是的。」她點點頭。 我們走了十分鐘,便到了。她抬頭看我。「下雨了,」她說。 我抖抖身上的雨珠。一條街上都是靜寂。 「進來坐一下子。」她說。 我猶疑了一會兒,進去?時間不太早了,我應該回家了,妻子會在等我。我應該回家的,但是她的話有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我跟了她進去。 她住在樓下。一扇白色的門,開門進去是一條走廊,一盞燈垂下來,很暗,跟著是一面鏡子,映著大門,很是浪漫,但看上去未免有點陰沉。客廳很涼,她離開時沒有關空氣調節機,我幾乎打了一個冷顫。 沙發都是絲絨的,有點舊,但坐上去很舒服,四壁都是畫,茶几上,地毯上都是書報雜誌,相當的亂,一隻極好的花瓶上插著一大把謝了的玫瑰,已經是深紫紅了,幹了一大半,瓶子是水晶,反映著走廊裡微弱的光。時光在這所屋子裡是停留不動的。我像是回到十九世紀末期來了,這一切都是畫畫素描的好題材。 她的肩膀被雨淋濕了。薄薄的衣料貼在肉上,她的肩膀有這樣柔和的線條,不需要更渾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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