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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又三年

  我還記得大熱天在威尼斯迷了路。乘的船不是該乘的船,一般陌生面孔,到了站,人家下船我下船,在碼頭上站了一站,便走入一條條的小路,迷宮一般的,也不需要人帶領,便走到了聖馬可廣場。很自然的討價還價,買東西,看風景,因為嚮導不在,特別的高興,有一種冒險,到最後角子都沒有了,把皮夾子給小販著:「沒有了,沒有錢了。」小販就把明信片送給我。

  玩了很久,給嚮導抓住,罵了臭死,她是一個很漂亮的意大利小娘,叫瑪莎娜或是類似的名字。因為口袋裡沒了錢,所以也很樂意被她尋到,借了錢再吃冰淇淋,不知旁人有什麼想法。

  在這種地方碰見英國人,也就可以視為自己人。後來有一位倫敦小姐,帶我走完了蘇倫多,還請我喝咖俳。這樣的萍水相逢,使我很是感動,於是把以前男朋友的故事一古腦兒的說給她聽,反正分了手再也沒有機會見面的,好就是好在這裡。說到老家,她發著誓:「再也不要回英國!」

  巴黎那位英國導遊小姐也是一樣,她搖著頭,喝著咖啡,十分冰冷的說:「住慣了巴黎,誰回英國!」

  一點留戀也沒有的。我看著她淺藍的眸子,很覺得慚愧,天下問仿佛只有我一個人,牽牽絆絆的,八百多年前的事都還忘不掉。

  這兩個女孩子的面孔,到此刻我還記得的。身為英國人,到了外國,就忘了英國。

  我在英國的生活,並不見得愉快到什麼地方去,但是卻不惱恨英國。住在小鎮裡,熟悉的小店,熟悉的面孔,至少是個住人的地方,長久住在威尼斯,恐怕是要累死的,大概也不見得,住香港的人更應該奔波至死,玩死,吃死。可是誰也沒死,不是我咒人,大家都好好的活著,譬如說住臺北也可以到處逛。美芳天天勸我去西門汀,我就是不肯去。在瀝青街道上可以煎得熱雞蛋的,還是躲在屋子裡好,況且天長地久,留著這些地方慢慢去,一下子去完了,後半輩子做什麼好?

  只覺得笑起來一臉的皺紋,一臉的雀斑暗療。玉珊看了我之近照,擠眉弄眼的說:「喂,我們的雜誌用得上!作『美容前』的示範!」這小娘也任地壞,我那些女朋友沒有一個是好惹的。那麼兄弟呢也一樣,二哥陰陽怪氣的說:「又拍照呀?又賣白花油呀?隨稿附送照片呀?」

  以後是不能拍了。

  一個人坐在房間裡,十分有一種青燈古佛人「已」老的感覺。但我還是樂觀的,大膽的,半夜春司馬中原的鬼故事,一點也不害怕,很希望有鬼附身,最好是曹雪芹的鬼,讓我寫下了紅樓夢後四十回,那麼即使吐血三升,也還是值得的。做人無聊,只好灑灑狗血。

  紅樓夢裡小紅說……不過是千里搭長棚,無不散之筵席,三兩年的光景……各管各去了。

  真的,三年也這樣的過去了,無不散的筵席,臨走前一天晚上,很想哭一場,培養了半日情緒,還喝了很多酒,怎麼樣也哭不出來,有什麼好哭的呢。

  夏綠蒂來送的行,她小姐還是那件雨衣,那個紅包包。我跟她說:「你幹嗎不上來?在樓下窮等?我六點半就醒了。」她訕訕的說:「你或者有男朋友……」我笑:一一個也沒有。」我攤攤手。

  初來的華籍女子老以為到了英國容易交桃花運,三兩個月就可以嫁個爵爺,接了爹娘來享福,那兒有這樣的事情,有人在這裡磨了十年,一間學校轉到另一間,還是沒有結果──什麼結果也沒有,連文憑也磨不到。

  昨夜看「中國近代史四講」,八國聯軍入京──「……則早知聯軍入城,必無可倖免,婦女更慮受辱,因此投並自縊死者,多至不可勝數,其有名老,如大學士徐桐及其全家……」我忽然有種漢奸的感覺。居然在英國三年,跟洋人有說有笑,好不滑稽。當然我很是羅生門一番,解釋我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讀書是讀書,不比某些女子,到唐人餐館,拖了個洋小子,用廣東話教洋小子說:「叉燒飽!叉燒飽!」真是人各有志,雖然連新界去的女侍也看不慣了,問我:「那女的你認識?好不要臉!」然而那女的有她的道理,她的道理比近代史四講充分多矣,那女的說:「上帝造人,無分彼此。」人家把上帝都抬出來了,我還好說啥子東西?只是想想那幹「投並自縊死者」,未免太可惜了,這年頭,誰都該像賽金花一般的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多讀歷史是沒有好處的。

  初到貴境,看見大英博物館有徽宗的瘦金體,忽然之間很氣,就尖聲的問教授:「哪裡來的?哪裡來的?」教授心平氣和的答:「偷來的,偷來的。」咱們中國人的打簧金表,不知是哪裡來的。

  後來也就習慣了,有時候跟同學吵架,他們說:「你們這些血淋淋的移民。」我毫不考慮的回嘴,「你們這些天殺的法西斯殖民地主義!」

  完了N老師聽見了,溫柔的問我:「占姆有沒有得罪你?他說話很含惡意。」

  我還庇護這該死的同學,說:「沒這回子事,大家鬧著玩,沒事。」

  N教授還頂不放心的樣子。我卻很替他不放心,如果他再不放心一個外國女學生,他還是準備辭職吧。後來他也弄明白了,所以我倆在走廊看見,老遠笑一笑,就算了。

  張太問我在那邊的生活如何,我形容給她聽:「喏!就好像張徹到了一個地方,碰見一百多個倪亦舒,言語無味,面目可僧,很吐血的。」這形容大概很傳神,故此張太笑了。真是很言語無味的一群人,會搓麻將,會得淺白的英語會話,會煮一兩個菜,這是華籍學生。馬來亞人奇多,馬來亞人從不到別的國度去讀書,都賴在英國,正像臺灣人都愛上美國一樣。我花了很多精神來同情他們,對我來說,一個中國人如果不看紅樓夢,也不過是亮瞎子,他們有連「臥冰求鯉」的故事也沒聽過的。在宿舍裡我成了一個說故事的人,相信我,這些人的理解力差過航弟。(航弟是我的侄子,五歲,也是我的西施。)

  或者我是不該去的。但是這是黃河的問題:勿到黃河心勿死,到了黃河來勿及。多少有點好處,譬如說我學會了為自己擔心,不為英國人擔心。香港人喜歡悲天憫人,為影評也帶一句「……英國真沒落了!」實在學貫中西,為影評還得帶政治評論的。我很替香港擔心,決不替英國擔心。英國關我啥事,我頭髮又染不黃,皮膚又漂不白,雖然身份證明書上沒有國籍,恐怕死了還是要做中國鬼的,幹嗎要替英國人擔心事?人家罷工管罷工,女皇照樣穿得漂漂亮亮,在網球賽上頒其金杯獎。我很高興我並不是「血淋淋的移民」,我要走就走了……真是無情無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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