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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家人呢?」

  「家人?很好,他們知道我嫁了,也很高興。你知道我家裡的人,都是面冷心熱的,待我實在好,家裡那麼多人,一向單單是我最不爭氣,拖累看他們,因此我也最多心。老六見過家明,硬叫家明買了半打皮鞋,兩個人吵得天翻地覆,我從沒見過家明這麼開心過,把他那八輩子不看的論文也抬出來了,可惜全是德文的,沒人看得懂。」

  他微笑看。

  我說:「你知道老六,他是唯恐天下不亂的,記得當年他來看我?跟你彈鋼琴、聊天,吵得我睡不著。」

  「是的,我還給你白眼,我總是暗暗的欺侮你,在人前裝得很好,心中還得意,一個卑鄙的小人,你都不介意。」

  「我忘了,為什麼盡記得不愉快的事呢?」我微笑。

  「真的,老六一轉臉,我就板張鐵青的面孔對你,在老六前,我對你客氣,」他忽然笑了起來,隨著笑聲,眼淚汨汨的流下來,「在任何人面前,我總是裝得委委曲曲,妥妥當當,我真是對不起你。」

  我還是微笑,「我早忘了,誰沒有幾分脾氣呢。家明罵女秘書的時候,也很尷尬的。」我把手絹給他。

  「但你是特地來的,你是特地為我來的,你說的,我怎麼可以這樣待你呢?」他用手絹擦了臉。

  我從沒有見過男人如此哭,如此自責,我覺得一切都是不值得再提的,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日子總是要過的,快樂與不快樂之間,日子還是過去了,他此刻因為十分不得意,所以才想起了我,也許因為他把我想得太得意了,因此就自慚形穢起來,感觸很多。他那些女人什麼地方去了?我並沒有問,沒有必要問,此刻他跟我有什麼關係呢,怎麼可以隨意問呢。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把腕上的一隻鑽石鐲子轉過來,又轉過去。

  他的缺點是懂得太少,要是一輩子過這種日子,倒也罷了,可是隔了這些年,在半潦倒的境況下,他深深為以前的日子懊悔了。其實以他的年紀,向前走,總還是有路的,再不如前,吃口飯,總也不成問題的,不然怎麼有空間有費用這麼遠來看我,不過是訴幾句苦,訴完了心裡好舒坦點。

  所以我覺得我有義務聽他說話。

  我收拾了桌上的食物,把碟子洗了,在外國就是這樣,除非用個管家,管家下面再用傭人,否則還得自己動手。在蘇黎世,家明倒是有一個服侍他的老傭人。

  我看看他,他看上去真愁苦,真的,快四十歲的了,才發覺他的煩惱,是進了一點。而我,我已經把可以想的都想遍了,如今不過是吃吃睡睡過日子罷了。因為有了家明之故,家明的保護力量把我從外界隔了開來,雖然我臉上心中是一副耐心的模樣,實際上隔江觀火,無關痛癢的。

  我說:「到外面去看雪吧。雪中散步很有意思,屋子後面有一片樹林,要不要去吸一下新鮮空氣?」

  他點點頭。

  我們回到客廳,我套上了長靴,披上大衣。

  他也穿回了衣服。

  我拿了鎖匙,開了門,拉緊了大衣帽子,然後鎖上了門。雪迎面拂了上來。

  「這件大衣很好看。」他說。

  我有點不好意思,所以不答,到底把好好的銀狐剝了皮,穿在身上,是很殘忍的,可是你別說,舒服是真舒服,貴也真夠貴。我不想再提看我現在愛花多少是多少,我說過了,這是我自己的事。女人花錢,不過是買幾件衣裳,幾件衣飾,說來無益。

  走在雪地裡,很是靜默,樹葉都掉光了,椏校都是枯的,黑襯著白,一種奇異的美,天是漆黑了,幸虧有路燈遠遠的照著。

  他說:「香港是沒有這些的──你們在香港有房子嗎?」

  我笑答:「你真以為我釣到金龜了,香港的房子,誰買得起。」

  「你也不稀罕住香港。」他說。

  「我十分稀罕,只是沒資格在香港住,香港人太厲害了,男男女女,沒有一個是好惹的,我拿什麼跟人家比?索性有自知之明;窮鄉僻壤地躲看去。」我笑。

  「你先生呢?」

  我小步小步地走在雪地上。「家明?我不敢代他發言,他有他的主見,有一日他要去香港住,我自然也跟了去。」

  他此刻已經恢復鎮靜了,他說:「他一定是了不起的人物,叫你心服口服是不容易的。」

  「怎麼不容易?」我奇怪的說:「連老六這猴子,我都聽他的。」

  「你並不聽我的,」他看我,「我沒有資格叫你聽我的。」

  我笑了。

  他以前是這麼自信,為了芝麻綠豆的事,總要批評我,或者在當時,也是一種自卑感吧,如今他、點信心也沒有了,無論在說什麼,都得罪怪自己一番。

  我支開了話題。「離開這裡,到歐洲走走嗎?」

  「這裡是什麼地方?」他問:「好過倫敦幾百倍。」

  「華斯渥夫的湖區啊,」我答:「找不到麻將搭子的,有什麼好?合我跟家明就是了。」

  「他今日不回來?」

  「他在牛津開會。明天我們在蘇黎世見。」

  「結婚前夕,也不見面?」

  我笑,「結婚有什麼稀奇?你應該最明白。你對於結婚,經驗豐富,結婚不過如此。不過人家說如意郎君,他真可以歸於那一類。」

  雪越下越大,我們走到屋子後面,那屋子真像童話中女巫用巧克力搭的陷阱,專門引誘孩子進去的。窗口的燈光亮著,有無限的溫暖。

  以前我在傍晚,看著無數亮著燈的房子,心中就想:每個人都有一個家,每一個人,我的家呢?一點安全感也沒有,每次離開他,他反而送一隻箱子到青年會來,一點不稀罕,並不會放棄再接再厲的刺激我一下。如今身在異國,看著這一層租來的房子,卻有種舒坦的感覺。

  我又看春身邊這個男人,不不,我不怪他,他是過去的事了,家明是現在與將來。他還是一個好人,但凡沒殺過人放過火的都是好人,我不大計較,誰好誰壞跟我有什麼關係?他或者對我好,或者對我不好,他承認與不承認,在多年前簡直太重要了,如今,如今算得什麼妮?

  我們回到了屋子前面去。

  「真美。」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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