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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當然又在渡輪裡看見這個男人,他天天都準時,就像我一樣,固定的一班船,固定的一個位子,他坐在那裡,不看報紙,不讀書報,只是那麼靜靜的養神,我越肴他越覺得他是丹薇心目中的那種人。可是我怎麼向他開口呢?我又不能向他點點「頭,說:「先生,我有一個朋友,想介紹給你,你貴姓?」如果我是個男人,倒也罷了,最多被他罵聲神經病,可是我是個女人,這……

  機會去了不會再回來,我今天見得到他,明天不一定還可以再見,我一天比一天焦急,但是丹薇說我神經病。

  我搶著說:「看你那樣子,你以為你天天坐在家裡,男朋友會來敲你的門?那麼多的門,他怎麼知道敲哪一扇.。」

  丹薇反問:「為什麼不,不然什麼叫緣份?」

  「你太苛求了,你會失望的。」

  「失望?我早就不幹了,什麼叫失望?做人像做戲,我早已拉了幕,不再做下去,沒什麼好看的。」

  她說得這麼灰色,我十分的黯然,丹薇就是這樣,稍微跟她說一些認真的問題,她就告訴你命運不在她那一邊,她再盡力也沒有用,事實也確是這樣,因此就更加難受。

  我天天練習著,怎麼向這個陌生人開口說話,我一次一次練習著,怎麼樣不經意的說:「天氣真好。」然後笑一笑……我可不是為自己。

  但是那三分鐘是那麼短,我始終沒有足夠的勇氣。我們雖然天天這樣面對面的坐著,但是我保證他對我是視若無睹的,我想春穿他的公事包,我想知道他到底是在哪一間學校教書。他天天打扮得這麼整齊,領帶的顏色是這麼素雅,永遠筆挺的,皮鞋上面沒有灰,襯衫洗得雪白。我尤其喜歡他的一雙手,手指織長,指甲修得乾乾淨淨,文文雅雅的放在那只公事包上面,那只淺咖啡色的真皮公事包,現在對我來說已經很熟悉了。

  我天天像一個偵探似的盯著地,越舂越覺得他與丹薇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兩個人都似乎有點怪脾氣,冷著臉與世界佗對,這麼些日子,我就沒有看見他笑過,他的嘴唇是緊閉的,上下班都是一個人,他那兩個年輕的學生,也不知道哪裡去了,以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天氣涼之後,他加上毛衣,那種淺咖啡色的細毛線,一看就知道是開絲米,可巧是那一日丹薇來找我,她身上的毛衣是一模一樣的顏色、樣子。我不由自主的呻吟一聲,她說:「怎麼了?這是我新買的,一共兩件,可以穿好幾年。」

  我說:「丹薇,你一定要找個機會看看這個男人,明天你跟我一起過海,好不好?」

  丹薇笑,「他天天坐你對面,恐怕是愛上你了。」

  我叫丹薇少開玩笑。

  丹薇跟我說:「我今天來,要告訴你,我要結婚了。」

  我十分震驚,「什麼人?」

  「一個做生意的中年人,你不會喜歡他的,樣子……很粗,沒受過正式的教育,可是答應給我相當好的生活。」

  我說:「丹薇……你瘋了,你不是個要急於從良的舞女!你是個大學生!你這樣的才貌,你!」

  丹薇說:「東風不與周郎便。女人不講才貌,女人講的是八字,你應該為我高興,我想穿了,而且我也真的夠疲倦的,反正達不到理想,嫁誰都是一樣。」

  「太委屈你!」我說。

  「委曲,什麼叫委曲,我一輩子生活在委曲中,根本不覺得委曲是什麼。你好好的做我伴娘,我重重謝你。」

  我當下就拒絕,我叫她好好的考慮,她只是笑笑。丹薇不是沒有男朋友,儘管曲高和寡,她因為長得漂亮,男人對她還是趨之若鶩,學校裡的,宿舍裡的,朋友介紹的,工作上頭認識的,堆山積海,好幾百個,丹薇對他們,像腳底塵埃一般,眼角也不要看一看,我記得在宿舍裡,好幾個男生盯住她,她視若無睹,一日與我說話,笑了起來,那些男人們看得傻兮兮,馬上迎過來,她把臉一板,立刻轉頭走。這是丹薇。我覺得通過得去的男人,被她批評,頓時一文不值。因為一雙假皮手套,她便不跟一個男生上街,因為人造皮粗俗得她無法忍受,戴假皮手套的人,對她來說,是一種侮辱。其實我知道她欣賞什麼人,她喜歡一個有博士文憑的占姆土甸。

  喜歡她的男人有多少……然而這些男人也不能僮她,他們只不過當她是一個略具要色的女子。

  沒有多少人懂丹薇。丹薇要結婚了。

  在渡海輪上,我看到他,心裡便嚷:「你知道嗎?你理想的愛人要結婚了!你可惜嗎?你這個傻子,你簡直不曉得你損失了基麼,你天天這麼寂寞地坐在這班渡輪上,你錯過了機會,你住在山的另一邊,永遠失去了機會。」

  他還是很沉默,那一日他的口袋插了一封信,信封上露出一個「宋」字,他姓宋?可能。

  世界上的事大滑稽了,我認識丹薇,是丹薇最好的朋友,我天天可以見到他,可是我無法把丹薇與他拉在一起。眼看丹薇要結婚了。

  丹薇把她的對象介紹我的時候,我真的急瘋嚇昏了,那是個長得奇醜的中年人,樣子粗俗,衣服穿得亂七八糟,完全是那種賣涼茶起家的商人,不曉得誰瞎了眼,居然有膽子把他介紹給丹薇。

  我記得我一直語無倫次的說:「丹薇,你不要開我玩笑,丹薇,別開玩笑。」

  丹薇不出聲。

  丹薇,我一整夜都在念著,丹薇,我們不會餓死的,餓死也比嫁這種人好,丹薇,我們是知識份子。我心裡面老覺得丹薇是在開我的玩笑。

  可是我想起她以前遇見過的男人,那麼許多,還不是一樣,誰又配得上她?誰又有結婚的誠意?誰能養活她?誰又懂得她?一個也沒有,既然如此,倒不如是這個二楞子,至少他知道她是有好處的。

  丹薇說:「我不能再活在夢想中,我必須要面對現實,我自問可以做一個好妻子,我會打毛衣、煮菜、縫衣服,只要給我一個家,我會做得很好,絕對要比那種像主婦的女人更像主婦,現在誰要我真是有福氣的,三年前還不行,現在我真是看破紅塵了。告訴你我為什麼要嫁這個人,有一日我閑得慌,到他的寫字樓去找他,一進去卻看見他案上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張我的照片,放大的,照片是哪裡來的,他沒說,為什麼會擱在他案頭,他也沒說,可是我卻被感動了。我要的只是那麼一點點,一個女人永遠只是一個女人,踏遍全世界的美術館有什麼用?我能要的,只是那麼一點點。可是信不信由你,我這一生內並沒有碰見過這樣的溫情,多少風流瀟灑的男人,找我不過是為了找一個搭子,可以更顯出他的鋒頭,我這次是真的被感動了。」

  「可是這個男人……」我說:「在渡海輪上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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