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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莉莉還年輕,她不急。她只想游泳跳舞搓麻將。

  有一個星期六天氣特別熱,三十五度C,我們連午飯都來不及吃,便趕到游泳池去,情願在那裡向老黃買三文治吃。老黃便是莉莉的遠房親戚,看管別墅的花園與泳池。這一個夏季,他賺得倒是夠痛快的。

  因為天氣實在熱,所以人相當的多,莉莉說:「比平常多了一倍,老黃昏頭,賺得發神經,什麼不三不四的人都放進來。」她嘀咕。

  我微笑,自古不三不四的人最喜歡說別人不三不四。

  「你笑什麼?」她躍進池中。

  我坐在影樹底下歎氣。這麼紅豔的花,倒影在泳池中,而主人不知道,主人看不見,因為他不在香港,但容許外人來欣賞,總是好的吧。

  莉莉皺著眉過來,「傑!你躺在這裡!」

  「什麼事?」

  「有一個女人坐著我的籐椅,不肯動。」她翹起嘴。

  「你坐另一張好了。」

  「都沒有空椅了,而且我的手袋與毛巾都在那張椅子上,她佯裝看不見,你與我去說她幾句。」

  「莉莉,你想我與女人吵架?」

  「不是叫你去吵架,你去與她理論教句。」

  「好。」我無法可施,便隨莉莉走過去。

  果然有一個女子坐在那裡,頭髮很直很長很黑,她仰躺著,很靜默,像是與其他人群不相干似的,手中拿著一隻拔蘭地酒杯。

  我走過去。「小姐。」我叫她。

  她抬起頭來,蒼白的臉,漆黑的眼睛,我沒有見過如此寒氣森森的眼神。

  我走下神來,「小姐,這張籐椅,是我女朋友剛剛坐的,她好像比你先來,可否讓回給她?」

  她眼角都不看莉莉,只是冷冷說:「這是我的椅子。」

  莉莉氣,她說:「我先坐在這裡的,你看,我的毛巾都還在椅背。」

  「你可以拿走。但這是我的椅子。」她說:「我不會讓人。」

  我沒有看見過這麼固執的女人,我很尷尬,不知道怎麼應付她。

  莉莉說:「我去找老黃,看看她是否付雙倍鈔票。」她轉頭就未。

  那個女子到現在才看看莉莉的背影,問:「你的女朋友?」

  我只好說:「是。」

  「美則美矣,毫無靈魂。」她說。

  我才想回答,莉莉已經跟看老黃來了,怒氣衝衝地,老黃也一副預備發作的樣子。

  我想息事寧人,還沒開口,老黃一見到坐在白籐椅上的女子,馬上呆住,頓時矮了三寸,躬起背,額角頭的汗水不住冒出來。

  「小姐,小姐!」老黃趨向前,「你是幾時回來的?」

  那女子「哼」了一聲,也不響,站起來走開。

  「她是誰?」莉莉責問老黃。

  「我們的女主人。」老黃答:「這次我完了。」他垂頭喪氣,「她一定會開除我。」他擦汗,「我完了。」

  莉莉看我一眼,一臉的懊惱與羞愧。她叫這裡的女主人把籐椅還給她!

  我知趣地說:「我們走吧。」

  莉莉一路上沒有說話。我這次是原諒她的,誰知道她會丟這個臉,莉莉是個要面子的人,她又恨又妒,不難想像。

  我不知道老黃如何收拾殘局。

  但自從那次之後,當然我們週末沒泳池可去。我設法叫嫂嫂把我們帶進鄉村俱樂部。

  我又看見了她。

  她坐在池邊喝酒,一個人,穿白色的寬身袍子。

  我向她看一眼,她向我點點頭,眼神把我降到北極去,沒想到她還記得我──抑或是當然記得這個喜歡占小便宜的人?

  她是一個好看的女人,整張臉陰森森,眼睛又黑又大,睫毛遮住靈魂窗子,嘴唇極薄。年輕,但仿佛又歷盡滄桑,缺少生氣。

  時髦的女人誰不想有太陽棕的皮膚,只有她一人,獨自在一角蒼白。

  我拿著橘子水過去,「家中有那麼好的泳池,還來這裡?」

  她簡潔的答:「寂寞。」

  我當然不相信,只笑笑。

  「女朋友呢?」她問。

  「在樓下餮廳吃點心。」我說。

  「快樂的女孩子。」她說。

  「老黃呢?」我問:「還在做嗎?」

  她詫異我會如此問,「在。」她答。

  「你呢,你好嗎?」我問:「尊姓大名?」

  她又露出一絲詫異。「白玉琴。」她說。

  一個女鬼的名字。即使在大太陽底下,她也像剛從聊齋裡踏出來。

  「我叫傑。」

  莉莉走過來,看到她,面孔馬上沉下來。莉莉扁扁嘴。

  但是白玉琴出乎意料的友善。

  她說:「下星期六我家有個池邊晚會,歡迎你們參加,晚上八點,服裝很隨便。」

  莉莉一呆,她訕訕的微笑,「哦,我們……」

  她看我一眼。我點點頭。

  白玉琴說:「別客氣,來吧。」

  莉莉答:「好的。」她不能拒絕這樣的機會。那一夜池邊一定有她要見的人。

  我說:「白小姐,我們先走一步。」我拉起莉莉走了。

  回頭一看,她坐在那裡,水灩灩的波紋映在她臉上,手中正拿著一把芭蕉扇在握,一下又一─下。眼珠漆黑的,我連忙把頭轉回來。

  莉莉說:「她臉上沒喜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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