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藍這個顏色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她在開會,許多重要的頭目都與她在一起。但我似撞邪,硬要她出來陪我。

  「不行,我要現在。」

  「小陳,我在開大會。」

  「我不管,我來日無多,我有資格要求你立刻出來。」

  「小陳,你叫我為難。」

  「我不否認,國香,你在以後的日子起碼尚可同他們開七萬次會,但我,你不是可常常見到我。」

  國香咬牙切齒,「小陳,你最好能夠保證王聰明不會把你救活,否則我親手打你毒針。」

  「來不來?」

  她投降,「來。」

  「馬上。」

  「我也得出門叫車子呀。」她摔下電話。

  我陰毒地笑,當然要開他們玩笑,偶一為之,無傷大雅。還能開多少次呢,我躺在沙發上等國香。

  比她先到的是王聰明。

  他並沒有責備我,我一看到他便知道這是國香的緩兵之計。

  我板著面孔:「她人呢?」

  「開地,走不開。」

  我很諷刺的說:「立即看出什麼更重要。」

  「當然是她的生計最重要,你又不打算養活她一輩子。」

  我立時三刻收蓬,低聲說:「是,你說得對。」

  王聰明拍拍我肩膀,「活著的人總要設法活得更好,一直活下去,你一定贊同,是不是?」

  「我也只不過是胡鬧一下。」

  「是,國香知道,我也知道。」他坐下來,「給我一杯啤酒。」

  我把煙酒遞給他,他有他的煩惱,我看得出來。

  我說:「活著的人至要緊追求幸福。」

  他苦笑,「你說得太文藝腔,用白話好不好?」

  我解釋,「要什麼得伸手去爭取。」

  「這話裡有骨頭。」

  「國香在等你。」

  他愕然,「你怎麼知道。

  「這一段日子裡,她什麼都同我說清楚,因為我不會洩漏秘密,這好像是古龍武俠小說中的對白:死人不會說話。嘿嘿嘿。」

  王聰明看著我半晌,「有件事我最佩服你,你始終維持幽默感。」

  「我深夜痛哭你沒看見。」

  「也已經很難得了。」

  我把紅樓夢遞過去,「看。」

  頁數翻到好了歌:世人只道神仙好,唯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我說:「唯一放得下的就是我孤身寡人,無牽無掛。」

  王聰明忽然之間無法控制,握緊我的手。

  「你是醫生,別感情用事,國香都比你理智。」國香已經沒把我當病人,國香方才剛說過,她要落我毒。

  一刹那的波動停下來,王聰明又恢復鎮靜。

  我自己的情緒也一樣,不能往深處想,一想就萬念俱灰,怕到心底裡去。

  我知道有許多病人會得拉住醫生的袍角叫「醫生救我醫生救我。」

  我們都是人,我沒有這種幻想,我不認為王聰明有超人能耐。

  我說:「醫生,國香在等你。」

  他沉默,拼命吸煙,把整個人埋在雲霧裡。

  門鈴又響,這次是國香,她趕得氣喘喘,外套與公事包都抓在手中,絲襪鉤了線,化妝褪了一半。一隻手靠在門框上,眼睛斜看著我:有點惟悴,有點風情,煞是動人。

  我打趣她,「嘩,似流鶯。」

  她光火了。

  終於光火了。

  她一隻手指到我鼻子上來:「小陳,我要去問清楚王聰明,你完全不似病入膏盲的樣子,你根本存心開玩笑,你捉弄我們,消遣我們。」

  我笑,「王聰明在這裡,你有什麼話,同他三口六面的說清楚最好。」

  國香才想起她遣的兵、調的將還坐在這裡沒動。

  她有點不好意思。

  「進來吧。」我說。

  她看見王聰明有點怪怪的,可見心裡有事。

  我說:「怎麼,有口難言?」

  國香白我一眼,脫掉高跟鞋,一下一下的搓著腳背,不說話,白我一眼。

  那種風情,使我醉倒在一邊。

  王聰阻根本不敢正視她。

  我真不明白他怎麼會有這種煩惱,對我來說,事情再簡單不過,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不過我的身份不一樣,我已沒有顧忌,愛說什就說什麼,愛寫什麼就寫什麼。

  難怪編輯們都說這兩個月來我的故事寫得坦率、熱情、大膽、簡單,有什麼辦法不是?現在不說還等幾時才說。

  想起兩個月前,我對常國香,還不是吞吞吐吐,欲語還休,喉嚨不知有什麼哽著似的。

  現在王聰明也一樣。

  我搖搖頭,人真是奇怪的動物:那麼短暫的生命,卻還有那麼多的煩惱、顧忌、欲望。

  看著這對摩登男女上演樓會會,我打心底笑出來。

  過很久很久,國香扯過她的公事包,從裡面掏出一張硬紙板給我看。

  我信手接過,看到自己的彩色速寫像在上面。

  「這是什麼?」

  「宣傳招貼。」

  「幹麼,隨街展示我的尊客?」奇哉怪也。

  「是,打算捧你做大明星。」

  「大明星,我?別浪費彈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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