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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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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高興得昏頭,「你的文言文轉為白話,是否是請我寫稿的意思?」 「是。」 我跳起來,「好好好。」 衣莉莎卻過來代我發言,「他的身體不大好,我們不想他寫得太多。」 老趙說:「我們聽說了,所以想同陳先生做一個訪問。」 我一向不喜訪問,訪什麼問什麼,於是淡淡的說:「寫東西我可以勝任,到於訪問……我想你們感興趣的不外是我的病況,那還不如去問我的醫生。」 老趙並不生氣,「那麼光惠稿也是一樣的。」 衣莉莎又說:「預支半年稿費,數目我已經說過。」 「沒問題,明日我派人送本票上來。」 老趙告辭,我送他出去。 關上門,我還來不及向衣莉莎發問,她已經叫起來,「拒絕訪問!你真做得到。」 「當然,你以為我妒忌你,才不贊成你出去亮相?」 「我小覷了你,小陳。」 我歎口氣,「言重了,愛不愛說話只是一種生活方式,並無高下之分,以前我錯,不該干涉你的自由。」 衣莉莎感動的說:「現在每個人都會愛上你。」 我微笑,「因為只有我肯認錯?對了,你問人家拿六個月的稿酬,我無福消受。」 「誰說的?醫生不是叫你懷著新希望嗎?」 「希望也得踏實一點。還有,你問人家拿什麼價錢?」 「千元一千字,每期登四千字。」 天方夜譚,「他們答應了?」 「自然,不是說明天送票子上來?」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終於得到我響往的一切,但是,我的日子無多了。 想到這裡,不禁英雄氣短。 衣莉莎說:「小陳,不是我逃避現實,我覺得你氣色只有比從前好……」 從前睡到日上三竿,白天爬不起來,晚上到處找節目,生活腐敗,自命懂得享受,我都不想提,大把空檔,卻動輒脫稿,這樣糟蹋時間,現在知道錯了。 「……做事也比從前有條理,都說你轉性。」衣莉莎說下去。 我無奈的笑。 「啊,還有,國香說:天地也付你千元千字。」 我啼笑皆非,那時求他們加百分之十稿費,從校對求到老闆,推三推四,現在我都沒開口,國香已幫我做到,傻瓜也知道,這並非因為小陳的小說突飛猛進,這是因為他們知道,即使會小陳一塊錢打一個交叉,也不用付很久。 我黯然。 我握緊拳頭,如果我還有時間,我一定要努力,非得叫他們心甘情願付足我稿費。很多人都說我有天賦,可以好好的寫,過往我實在太吊兒郎當了。 我把寫好的原稿交給衣莉看。 她邊看邊問以後的情節:「好緊張,後來怎麼樣?她沒有回家?」 「有。」我說:「她並沒有跟過去世界的青年雙宿雙棲。」 「為什麼?她不是響往那個時代的生活嗎?女人不必做事,可以留在家中帶小寶寶及織毛衣。」 「但她已經習慣超時代生活,無法回頭。」 「這篇小說,是否諷刺我們事業女性的矛盾?」 「隨便你怎麼想,寫得好不好?」 「有點意思。讀者現在喜歡長篇。」 「難度高嘛,咱們看馬戲,也愛看美女三上吊,獅子跳火圈,人之常情。」 「你也是江湖賣藝人?」 「怎麼不是?每個人都是,挾著一門技藝在社會討口飯吃,有得混還真靠本事。」 「小陳,」衣莉莎說:「現在跟你說話,越來越有意思。」 我抿一抿嘴唇,「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胡說,」衣莉莎蹬足,「胡說。」她像是要哭出來的樣子。 這麼時髦的少女都這麼忌諱,洋人比我們好得多。 前些日子我在雜誌上讀到一篇有關太子妃戴安娜的文章,寫她將來可能搬到克拉倫宮去住,作者形容:這本來是皇太后的住所,不過她已經八十四歲,逝世後將地方讓給戴妃似乎是理所當然的。 洋人不甚怕,或許也怕,不過嘴裡倒是老提著。 「衣莉莎,噓噓,過來,我們繼續討論這篇小說。」 「我喜歡它,它很有趣,惹笑。」 我很安慰。 我最大的希望,是令讀者在閱讀我的作品的一刹那,獲得一點兒樂趣,渾忘生活之不快。 「你這樣寫下去,肯定不會得文學獎呢。」衣莉莎都知道。 「誰關心?我要的是讀者,不是獎座,一個讀者抵得上十個象牙塔獎。」 「你終於知道你要的是什麼了。」衣莉莎揚起一條眉。 是。我有點慚愧,到今日才知道。以往在交叉路上遲疑:該不該結交學者,叫他們提名參加競選?要不要告訴眾人,最大的願望是續寫紅樓夢後四十回?因為眼太高手太低,什麼都寫不出來,年年磨拳擦掌,擺出「嘿我要就不寫,一寫就石破天驚」的大姿態,其累無比…… 人家的書一本一本的出來,雖不是紅樓夢後四十回,也是心血結晶。 我說:「我發覺寫作的要旨是坐下來寫。」 「別累壞了才好。」 「不會,我不會。」 王聰明給我安排食譜,一頓頓的營養餐非常配合我的胃口,把我喂得胖胖的,以前有時一連十日吃魚翅,又可一連十日吃黑麵包。我的生活形式起了很大的變化,規律是我的新發現,沒想到會適應得那麼好。 王聰明介紹我認識另一位病人,他淋巴腺長壞細胞。這位勇敢的先生仍在辦公,在新藥治療下,一拖三四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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