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藍這個顏色 | 上頁 下頁 |
十 |
|
我搔搔頭皮,「真不知如何打發這三百六十五個日子。」 林小姐詫異,「你都會這麼想?慘得過我,一看見新的日曆,叫出來,噢不,又是三百多個日子要我逐日來捱?老天不如接我回老家,我不知多想息勞歸主。」 「林小姐,不必這樣想,」我在她面前坐下來,「日子會照顧自己,一 日一日過去,不必費勁。」 林小姐呵呵的笑,「你真相信?說得也是,鬧鐘一響,起床上班,是是是,對對對,又到下班,什麼事都暫切丟在腦後,看了電視劇再說,熄燈睡覺,待明朝鬧鐘再響,是不是這樣?哈哈哈,人就是這樣老的。」 我覺得無限淒涼。 真的,不是「碰」的一聲,只有嗚咽。 她這些年來太不得意,我不怪她。 「有沒有出去?」我問。 「沒有,懶得動,有兩年沒置晚裝了。」 「你還沒到做老姑婆的年齡。」 「別說我,說我沒味道。你幾時結婚?」 「沒有人向我求過婚。」 「何必瞞我。」 「真的沒有,」我發誓,「現在的男人不流行結婚,一直拖,拖到不了了之,以前的老式男人倒是肯結婚。」 「是的,」林小姐說:「肯行禮,但不肯負責任。」 「我父親是個好男人。」 「是嗎,他可英俊?待我來追他。」 我大笑,「他已經五十多。」 「男人到那個年紀才成熟呢,又懂體貼,又有忍耐力,況且經濟情形也好。 我搖搖頭。 新的一年,我同自己說:要爭氣做事。 下班回到家裡,天色己暗,但沒有開燈。 我納罕,推開麻將房的門,裡面沒人。找到客廳,又沒人。 沒可能,傭人偶爾會放假,但媽媽一定在家。 「媽媽!」我揚聲。 找到露臺,發覺她一個人當風立著,對著夜色。 我覺得蹊蹺。相信我,知女莫若母,她不是這麼有詩意的人。 「媽,」我說;「冷,回來。」 她抬起頭來一臉茫然,我拉她,她便跟我走,我放開她,她便跌撞,象煞魂靈出竅。 「你怎麼了,媽媽?」 她喃喃的說:「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什麼不相信?媽,你同我說呀。」 「阿鵑,你父說,他愛上別人,要同我分手。」她無助地平靜。 「什麼?」 「你去問他,我也不明白。他說他愛別人,我同他說,不要緊,老夫老妻,外頭有人,沒有關係,可是他叫我走,他說他要正式娶那個人,不然對不起人家。我弄糊塗了,那麼我又說走到啥地方去?我已經五十六,一個老太婆,叫我啥地方去?」 我呆住。 兩母女坐在黑暗中,手足無措。 我聽見自己說:「我不相信。」 「你去問他,志鵑,你去問他。」 「好,我一定去問他。」傭人呢? 我大叫女傭的名字。 不見人,我同母親說:「我去找他,我去問清楚。」 都說在這種時候,受過教育的人會得控制自己,但我沉不住氣,方寸大亂,腦筋如一堆亂絲,抽不出頭緒。 出到門口,我在昏暗中軟弱的想:今日不能離開母親,放她一個人在大屋裡,不行不行,又想回去。 正忙得一頭汗,有人大喝一聲:「藍志鵑!」 我抬起頭。 是徐培南。 「你怎麼了?渾身發抖,臉色青白。」 我如見到救星般。「徐培南。」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徐伯母呢,快請她來,我家出了事,她必須來看住我母親。」 大胡髭連忙推開大門,回到屋內,先開亮所有的燈,然後撥電話叫他母親過來。 他吩咐僵立的我:「去斟一點拔蘭地來。」 我怎麼沒想到。 我把酒遞在媽手中,這時候徐伯母已匆匆趕到,一隻手,還在匆匆扣鈕子。 他會在什麼地方?廠裡說不見他,我留下話。徐培南說,「他會出現的。」 也不問為什麼,聰明人自然心知肚明。 我破天荒問他:「有沒有空?陪我出去喝幾杯,醉了可以抬我回來。」 「遵命。」他說得很簡單。 我從來沒喜歡過徐培南,但我信任他。 我們到熊與牛酒館坐下,我繼續喝不拔蘭地。 我沒頭沒腦的說:「三十年的夫妻,試想想:三十年,我有一隻廿年舊的音樂盒子,誰碰它一碰我會同那人拚命,但是三十年夫妻,要扔就扔,什麼意思。況且你有無發覺,總是五十多歲的老頭子扔老太婆,你幾時見過老太太拋夫離子?」 徐培南說:「夥計,替她添酒。」 「開什麼玩笑,忽然之間我要添一個新媽媽。」 他仍然沒有任何評語,我們坐著對喝,我把送酒的花生米當點心吃,大把大把丟進嘴裡。什麼儀態,有個鬼用,老媽是那種笑不露齒,走不動裙的人物,到頭來不過是這樣,不用學她了。 我想把張元震叫出來向他申訴,但如他那般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實在難以將世上猥瑣、卑微的小事去麻煩他,我覺得空前的寂寞。 「回去吧。」徐培南說。 「謝謝你。」 「不客氣。」 回到家,父親已回來,女傭也已回來。 父母雙方正冷靜地開談判,獨獨我急痛攻心,語無倫次。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