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藍這個顏色 | 上頁 下頁


  當時不少同學說:「英國……沒落了。」

  元震說:「有自由有文化的國度是永遠不會沒落的。」

  我覺得這句話說重了一點,我們不過是去學習,犯不著為外國人得罪自己人。

  不過我原諒他,也許他不愛被人潑冷水。

  大學中他並沒行人多的知心朋友,他嫌他們膚淺、他們嫌他孤傲。

  元震對於中國人的俗例很不以為然,除了過時過節,他都不大上我家的門。

  我卻欣賞這種氣質。

  時間過得真快,他進倫大已經有兩年。暑假我去看過他一次,他並沒有回來,修碩士不過需時兩年,何必勞碌。

  去年我們在歐洲逛了一個月,簡直樂不思蜀。

  這是我第二次去歐洲。

  第一次年紀太小,當年十四歲,跟旅行團去見識,走馬看花,不懂得欣賞,去年才真被歐洲吸引住,一直對那邊的風土人情不能忘懷。

  下班開信箱,元震的信落出來,我快樂地打開,邊讀邊按門鈴。

  母親來開門,見是我,立刻說,「培南回來了。」

  「誰?」我拾起頭來。

  「徐培南。」

  「我從來沒有喜歡過徐培南。」我說。

  「這我們都知道,」母親苦口婆心,「但到底是世交呢,今夜徐伯母請客,你說什麼都要去。」

  「他年年回來好幾次,如果真要吃,掙死都有份。」

  「志鵑。」

  「說我不舒服。」我立刻皺起眉頭,「今日上司無理取鬧,害得我胃氣疼。」

  「志鵑。」

  我笑,推媽媽一下。

  「人家回來不走了,在找工作做。」她補一句。

  「那更好,吃飯的機會多著。」

  「你自己說的,下回請的時候,你可不能不到。」

  是是是。先敷衍了再說。

  我躺到床上細閱元震的信。

  徐伯母過來寒暄,我裝作沒聽見。

  走過我的房門,我聽見她說:「志鵑這份工作頂辛苦,可不可以換份較為輕鬆的,身體要緊。」

  母親答:「她說沒有比這份工作更輕鬆的了,她一些女同學要熬到六點半才收工,都捱出胃病來。」

  徐伯母詫異他說:「為什麼不結婚?嫁人好休息。」

  我聽得既好氣又好笑。她這副何不食肉糜的口氣實在太天真,結婚同休息有什麼關係?我親眼見多少蹣跚的孕婦擠在公共交通工具裡浮腫著面孔支持著去賺一份月薪,肚皮漲得可以看見胎兒在其中抖動,她們的丈夫在什麼地方?也許他們是相愛的,但他幫不到她,是以她還得靠自己力氣來應付生活。

  徐伯母說:「我們兩家如果能夠把他們拉在一起,是必更加親密。」

  我歎口氣,還不夠親密嗎,廠是兩份的,屋子也夾住,還要成親戚,好一桌吃飯?

  幸虧媽媽說;「時間到了,我們去吧。」

  待他們去後,我打長途電話給元震。

  他剛巧起床,說,「志鵑,太貴了,寫信不是更好,你又沒急事。」

  「想聽聽你聲音。」

  「冷得發抖。」

  「有沒有人收你做搏土?」

  「有好消息馬上告訴你。」

  「當然。」

  「再見,志鵑。」

  我掛上電話。

  元震越來越猶太。做學生,節省也是應該的。

  我獨自安樂半日,把電視機聲浪開得很大,用遙控器亂轉檯,似個孩子般當它是的玩具。

  十點鐘他們就回來了。

  我打開房門,「好玩嗎?」

  父親說:「培南起碼胖了十公斤,塊頭好大。」

  我心中嘟噥,豬玀,毫無疑問,他現在長得像豬玀。

  母親說,「他非常開朗活潑,打算幫他父親發展事業,是個孝順兒子。」

  「好得很,我很替徐伯伯高興。」

  「我們下星期回請徐家。」母親說。

  「你們都天天見面,還請來請去幹什麼?」

  「人家想見你。」

  「見我作甚。」

  「志鵑。」

  我說,「好好好。」

  父親講下去,「沒想到培南留了把胡髭。」

  母親回答,「他會剃掉的。」

  我不禁有點好奇心,這個人,到底搞成怎麼樣子?

  第二天我就知道了。

  一早我趕上班,到停車場去取車子,迎面撞來一個狀若大猩猩般的動物,他叫我,「藍志鵑。」

  我退後一步,瞪著他。

  但見他一頭長而捲曲的頭髮,連著一臉的胡髭,只看得見兩隻眼睛,身上一件破汗衫,他若配條牛仔褲也罷,偏偏他穿條軍裝短褲,露著兩條飛毛腿,足蹬一雙涼鞋,也不穿襪子。

  目睹這般奇景,我不驚反笑。

  徐培南,這不是徐培南湄有誰呢。

  他足足比我高大半個頭,又胖了不少,擋在我面前,我無法走到車子前。

  「藍志鵑。」他熱情的伸出手,「你好。」

  我並沒有與他握手,我說:「我已經遲到了。」

  他兩手撐著腰,「依然冷若冰霜,噯?」

  敬鬼神而遠之,我匆匆登車而去。

  真難為徐伯伯,生了這麼一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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