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襪子之旅(5)_亦舒

五

　　他吃了很多，脫下極窄身的深灰色西裝外套，裡頭穿粉紅色襯衫，這同宣幾乎就是英人口中的dandy，喜打扮，有點浮誇。

　　襯配可頌剛剛好。

　　可信從未見過妹妹辦公時英姿，直至一日替父親送一份檔給她。

　　秘書說言小姐在會議室做發表會，可頌人還未到，眾人都在等她，可信在後角坐下，忽然之間，大家回頭看，發出「刷」一聲。

　　可信也回過頭，只見言可頌一步步自另一道門走進會議室，她穿淡灰色套裝，不算耀眼，但那件外套腰身極窄，顯得她分外高挑。她把一雙高跟鞋控制得像身子一部分，輕巧躍上講臺。這時，她面對十多廿名觀眾，靈活大眼四處一溜，「大家好，我叫言可頌，今日推介二點九九巴仙貸款計畫，大家一起省錢。」

　　這時，她手臂撐腰，肩膀拗前，顯得腰身更細，她嘟起嘴，指著圖表，「請容我解釋。」

　　嘩，可信歎為觀止，這功夫叫work the crowd，言可頌實在不簡單。

　　沒有自信及一點虛榮心的人實在做不到，所以說可頌與同宣是一對。

　　過完農曆年，可信鬆口氣。

　　像泰半獨身無伴的女性，她到兒童醫院做志工，陪孩子們說故事玩遊戲，她的殺手鐧是一套《西遊記》，美猴王歷險過程叫孩子們聽得津津有味。

　　那一天剛巧有人帶一隻英俊牧羊犬來同病童玩耍，可信忽然想起鄰居小犬兜兜，這兜兜也不是同每個人都玩得瘋，牠只喜歡威威，小孩走了之後可信見過牠幾次，牠蜷縮沙發，只懶洋洋揚一下眉毛，寂寥地動也不動。

　　家裡假使永恆有一孩一犬多開心。

　　剛在遐想，忽然有看護走近，「言小姐，請過來說幾句話。」

　　言可信連忙站起跟她走。

　　看護低聲說幾句：「逼於無奈，人手短缺，只得請志工幫忙，已通知他父母趕來，但只怕來不及，希望你把他抱在懷中，不要放下。」

　　可信答：「明白。」

　　她穿上袍子走進護理室，在一張小小病床前坐下。

　　醫生與看護把那幼兒自病床抱起，輕輕交到可信懷抱，可信緊緊擁抱那孩子，幼兒輕得像只貓，可信凝視他緊閉雙眼，孩子頭發全部脫落，看不出性別。這時，他雙眼微微睜開，輕輕叫：「媽媽」，可信連忙答：「我在這裡，媽媽在這裡」，她把他擁在懷中，好叫他聽到她心跳，臉貼臉，給他溫暖。

　　孩子似乎安靜下來，一隻手握住可信衣襟。

　　可信就那樣抱著那病童，一動不動，執行任務。

　　不知隔了多久，醫生走進來，只看了幼兒一眼，便示意可信將他放下。

　　可信睜大雙眼，一時反應不及，護士走近，接過孩子，他四肢軟軟掛落，可信才張大嘴，啊，她的下巴跌到胸前。

　　看護輕輕說：「你做得很好，謝謝你。」

　　這時一對年輕夫婦趕到，那男子放聲大哭，太太木立一旁，一言不發。

　　可信抬頭，看到那母親默哀沉痛表情，怎麼如此熟悉，在何處見過？

　　啊是，聖彼得大教堂裡米開蘭基羅雕塑庇愛祂大理石聖母就是這個樣子。

　　可信動容，作不得聲，呆呆站走廊。

　　半晌，她才離開兒童醫院走出街上。

　　陽光淡淡照在她臉上，也許，可信想，比父母長壽已是孝順。

　　她一邊歎息一邊閒蕩，看到一間理髮店，沒有預約，詢問有無時間，一個年輕男子走近，取出鋒利小剪子，「請坐，打算做什麼樣子？」

　　「剪短，方便打理。」

　　可信一邊解下頭髮，擺一擺頭。

　　沒想到聽到「嘩」一聲，有人圍近，「這樣好發」，「黑色絲緞一般」，「是天然顏色？」「有何秘方，請示下」，「剪掉可惜」，「不如打最近流行大辮子」……

　　可信駭笑。

　　「我替你修齊一些可好？我教你編法式長辮，請你閉上眼，雙手順著我教你的方向：左、中、右、中……」

　　可信很快學會。

　　「打松些，似早晨惺忪之態，亂些不要緊。」

　　半小時後，可信煥然一新。

　　她挺一挺胸，回到娘家，先緊緊擁抱言媽。

　　言媽笑，「以前，這樣親熱，一定有要求。」

　　「我沒有企圖。」

　　「沒有企圖的女子永遠不會嬌嗲誘惑。」

　　「媽怎樣說出這樣話來。」

　　「這是事實，越多要求的女子越是媚惑。」

　　「媽，你快樂否？」

　　言媽忽然歎氣，「到了我這種年紀，身體健康，物質豐足，又有家庭，老伴尚算忠心，兩個女孩如此出色，我若說不快樂，天上雷公會追上劈死我。」

　　可信卻記得，不久之前，外婆辭世，晚上可聽到言媽躲書房哭泣。

　　可頌惻然，「過些時日，他們兩老相繼逝世，我們怎樣過？」忽然臉色發青。

　　「我想都不敢想。」

　　「喲，可信，做人真沒意思。」

　　但可信已決定妥善活下去。

　　她主動與相熟出版社聯絡，表示有意思再度嘗試。

　　編輯歎口氣，「這，這，這，都是寫作人期票！題材精警，創意無限，但只有三句大綱，一年、兩年、三年，很快十年八年過去，尚未見動筆，為眼高手低現身說法。」

　　指桑駡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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