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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我微笑,老老實實的說:「沒見過。」

  她以為我同情她,馬上說:「現在大家都怕她——」

  「怕誰——?」老三飛快的下來,笑著接上去問。

  我看她換了牛仔褲T恤,又是一個樣子,非常俏皮的看住她的表姐,存心要把人氣死的樣子。

  她表姐說:「你穿成這樣,一會兒怎麼跳舞?」

  「誰跳舞了?」她笑說:「我跟俊表哥開車兜風,是不是?俊表哥?」

  我尷尬的笑,真滑稽,做了近三十年的王老五,今天忽然成了香餑餑了。我只點點頭。老三把我一陣風似的拉出書房,在邊門溜走了。

  暑氣已經退了,海風很涼。

  她忽然沉默了下來。

  我看著她的牛仔褲,T恤。T恤是奶白的,褲子是縛腿的,她把手插在褲袋裡。

  過了一會兒她說:「我知道,你一定在想:這個女人虛有其表,幼稚得很。」

  「做人要厚道點好。」我淡淡的說。

  「她對我不好。」

  「隨她去。」

  「我受不了氣。」

  「你就冷冷的看她一眼好了,現在你跟她一樣見識,同等地位了,誰也不比誰高級。我不會故意討好你。我要是能說假話,我也能對別人說假話。」

  她微笑,「你與他們不一樣,我看得出來。」

  「聽我的話,別老想佔便宜,天下哪來那麼多的蠢人?人家上那麼三四次當,你就完了。」

  「你看你,裝個表哥樣子。」她歎口氣。「你進去跳舞吧,我回家去了,省得你教訓我。」

  「不是說兜風嗎?」

  「不兜了,那位小姐看上你了,我何必自討沒趣?正如你說,便宜別占盡了才好。」她低著頭。

  我笑,「忽然你悟起道來了。你怎麼知道誰看上了誰?來,不嫌車子爛,兜風去。下次你還是穿普通衣服吧,太奇裝異服,也不好。不是我老說你,現在還穿緞子鞋,你做賈寶玉呢。」

  她不響。

  她跟在我身後,我們在沙灘上走著,潮退,沙濕,兩行腳印。她很纖細,看得出很好動,不然不會曬黑)。看得出很好勝倔強,不然不會花了那麼多的心思來氣人。她不曉得跟另外一位小姐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我側頭看看她。她換了雙橡皮鞋,完全變了樣子,現在她就是一個非常好看活潑的小姑娘。

  我說:「來,表妹,我們坐下,算算親戚關係。」

  她笑了。我拉拉她的長辮子,她跟我坐在一塊大石上,海水淹過來,我們並不介意。我的親戚關係如下:我的表姐嫁了我表姊夫(廢話),我那表姊夫有個表姑,是她的父親的堂妹,所以她是我的表妹。這是簡單的說法,滑稽一點,她是我父親的妹妹的女兒的丈夫的爸爸的爸爸的弟弟的女兒的女兒——大約若此。排行第三,在家很有點臭脾氣,人便叫她三小姐。

  排出這樣的名堂來,她笑得幾乎從石頭上摔了下來。

  她問:「那麼那位穿綠的,跟你又是什麼關係?」

  我說我不打算派了,不然頭都漲了。

  她說:「她長得美。」聲音很感慨。

  我看著她,她也很美,就因為她不曉得她美,所以才最美,她的臉是東方人應有的膚色,大杏眼,雙眼皮深深的,鼻子並不高,因此更像中國人,黑鴉鴉的一頭好發,額角略低了一點,但是並不妨礙她的清秀。

  她一定是被寵壞了的女孩子,表姐一屋裡都是被寵壞的女孩子。

  我笑說:「你以後別作清朝打扮好不好?不然我們會有代溝啊,從咸豐年到現在——我的天!」

  「你為什麼要管我頭、管我的腳?」她斜眼看我,「就因為我是你表妹?你那邊一客廳都是表妹。」

  「你是小表妹。」我說:「而且是個懂得喝茶不搓麻將的小表妹。」

  「你的要求倒是蠻低的。」她取笑我,「只要不打麻將?」

  「嘿!要求低?你去打聽打聽!女博士女醫生女什麼都一大堆,但是不坐麻將檯子的女人有幾個?」

  「你為什麼痛恨麻將?」她問。

  「我沒說恨,我從來不恨。」我裝個鬼臉。

  「搓麻將好,坐久了屁股大,屁股一大福氣好,福氣好了有太太奶奶做,做了奶奶更可以成天價打牌——噯,表哥,你不懂,這良性循環,好處說不盡呢!」

  「去,你去大學演說,說打牌的好處,我肚子餓了,你跟不跟我?」

  她聳聳肩,「我是小嬉皮。」她說:「到處去得。」

  「你今年多少歲了?廿一了沒有?」我疑心。

  「廿二歲。」她說:「長得小,所以可以扮小孩子。但是今天是大表姐生日,我們不能開溜,還是回客廳的好。」

  我想想也是對的,我問:「那個穿綠的女孩子叫什麼名字?」

  「也是你的表姊呀,叫什麼,你問她自己。」

  我笑,與她回大廳,這時候燈光已經黯下來了,跳舞的跳舞,談天的談天,男仕們也都疲倦的回來了。我與這三小姐混進廚房,找到食物,又開了一瓶白酒,偷吃得非常香。偷吃味道往往最好,她懂得吃。

  我們把牛油厚厚的塗在新鮮麵包上,把羊酪咬著跟麵包一起吃,又喝酒,就在餐桌上高談闊

  論。說了很久很久,我原本喝十瓶酒也不醉的,但是現在卻偏偏有酒意,酒逢知己千杯少。

  我說起我沒有女朋友的事。

  她說:「我那時候男朋友一大把,有什麼用?張愛玲說的——一不能結婚,二不能贍養。我自己再加一條:三不能談天,有個鬼用。」

  我借著酒意,我問:「現在呢?」

  她來不及答,我已經接了上去——

  「我是一個負責任的男人,我覺得我們很談得來,我是你表哥,噯表妹,你覺得我怎麼樣?」

  她怔怔的看看我,忽然垂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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