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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我拿起我的外套,穿上了,預備走。

  「為什麼你要向我求婚?我們的關係這麼好,你為什麼一定要破壞它?」她抬頭問。

  「因為我不想做晚上來早上走的情夫中的一個。」

  「你知道你是唯一的一個。」

  「我不知道你的口味幾時變,幾時對我說:「對不起,我不歡迎你了,我另外有了更好的。」

  你要玩到幾時?六十四?七十四?你以為到你三十歲的時候,還有男人路過會上門來看你一眼?」

  我咆哮著,侮辱著她。

  她還是很冷靜。「當我六十四、七十四的時候,我做些什麼事,與你無關。」

  「是的,你與我無關,我是浪漫的傻子。」

  「沒有人叫你傻子。你要控制我,因為你說你愛我,愛是什麼?因為我給你快樂,你想把我占為己有,你便說你愛我,而且準備娶我,太大的榮譽。現在你沒得到你要的,你生氣了,你大跳大叫,用難聽的話叫我的名字。」她說:「就是這麼簡單。我不愛你,我也不嫁年薪上萬鎊的醫生,對不起,兩個條件你都不符合。如果你打算再來,你是受歡迎的,如果你生了氣,不再來了,沒有關係,別放在心上。再見。」

  我臉上發熱,大力踏出她家門,用力的關上了門。

  她會後悔的。幾年之後,當她老了,她會後悔的。女孩子老得這麼快,女孩子能有幾年青春?

  她自然是要後悔的。追求我的女孩子有多少!那些女護士見了我像螞蟻粘蜜糖一樣。她是要後悔的,我大步的走著。

  然後室外的空氣使我冷靜下來。

  老天。我歎一口氣。我真不該說那麼多難聽的話,叫她難堪。使我慚愧的是,她一點尷尬都沒有,她倒是落落大方的,倒是我,無端端的吼叫了一輪。

  這些日子來,她對我這麼好,我享受了那麼多,毫無責任義務牽掛的享受。她請我看電影,為我補褲子,煮了面大家吃,酒後的暢談,床上的溫暖——只因為求婚不遂,我竟對她這樣。

  天哪。我又有什麼損失,什麼犧牲?我愛她就愛她好了,為什麼一定也強逼她愛我?她沒有干涉過批評過我任何大大小小的習慣動作,老天知道我不是一個完美的人,我自己知道我是千瘡百孔的,但是她選了我,她待我這麼好,她整個地接受容忍了我。直至剛才,她還是心平氣和的,而我呢?

  我第一件想的,便是叫她婚後戒煙。她尊重我,為什麼我沒有尊重她?如果我不能忍受一個女人抽煙,就活該娶個根本不抽煙的老婆,為什麼要娶她,然後逼她戒煙?我還口口聲聲的說愛她,打著愛的招牌,干涉到她六十四歲以後的光景。

  呀,誰比誰更懂得愛?

  我轉頭向她的家奔去,我不能沒有她。我不知道我們還可以在一起多久,但是每一天都是享受,人生這麼短,我為什麼要放棄她?

  我發狂似的奔過紅綠燈,奔至她家門,大力的敲著她的門:「開門!開門!」

  她來開門了。像往日一樣,赤著腳,牛仔褲,這麼快就換好了衣服,床鋪整得乾乾淨淨,我聞到了煎蛋的香味。

  我喘著氣,靠在門口。

  她一點也不為我離去傷心?還是她有把握我一定會回頭?

  呵,她是一個沒有眼淚的女孩子。她只有微笑。

  我應該滿足了,這樣的女孩子到哪兒去找?

  她手裡拿著鍋鏟,她平靜的問我:「煎蛋要生要熟?」

  我關上了門,脫掉了外套,坐在椅於上,「蛋黃要半生熟的,謝謝。」

  「不用謝。」她說。

  我看著她的背影。她的細腰緊緊纏在牛仔褲裡,修長的腿,略嫌過纖的肩,也就為了這樣,才顯得她的柔弱。

  她煎好了蛋,加了煙肉,放在我面前。我拿起刀叉,才吃了兩口,我哭了。

  為什麼愛上了一隻蝴蝶?

  她垂下了頭吃早點,頭髮遮住了一邊臉,我用手撥開了她的頭髮,我的手是顫抖的,我的唇也是顫抖的,我吻了她的唇。

  什麼都還是一樣。我帶花與酒來,也帶蛋糕點心來。在她生日那天,我送了一隻極小的指環,但上面有一顆閃亮的紅寶石。

  這一天是快樂的,我擁抱看她。我們兩個人在屋子裡跳舞。

  我問:「為什麼你從來不哭?」

  她喝得多了,我相信她說了實話。她答:「以前哭得太多,所有的眼淚流盡了。你相信嗎?眼淚是會流盡的。」

  我說我相信。

  但是我不相信她不愛我。

  沒有人相信她不愛我。

  她把戒指用金鏈子穿著,懸在脖子上。

  我問:「誰?誰叫你流盡了眼淚?」

  她靠在我身上說:「你不會相信,我忘了。」

  「是該忘的,我相信你。」我說:「不過這個人為什麼不是我呢?」

  「我不知道。」她說。

  我也不知道。

  我們在一起真的是快樂。每個人都問我們幾時結婚,我不響。她常常微笑。

  她的臉還是稍嫌蒼白,但是她的一雙眼睛越來越亮。她仍然留著紅指甲,仍然在床上抽煙。只是我不再問為什麼。我覺得不應該問。

  十二月。

  大雪。

  我自醫院出來趕去看她。我照常的按鈴,跳著跳著,又搓著手,因為天氣真冷。

  她來開門,屋子裡一股暖氣襲上來,她赤著腳,牛仔褲,我一把抱住了她。她永遠是這個樣子。我用腳踢上了門。

  我們坐下來,我發覺她的書桌上堆滿了文件,其中一張攤得大大的,是一層房子的平面藍圖。

  我看她的臉,她垂著眼,嘴角凝著一個微笑,睫毛都沒有抖動一下。

  「這是什麼?」我指著建築藍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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