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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無痕無恨

  她還在床上。

  我靜靜的看著她。

  她的頭髮漆黑光亮地撒在枕頭套上,她背著我。她的肩膀,圓潤如玉,一隻手擱在被外。手也是雪白的,留著長指甲,搽著一種令人不置信的玫瑰紅,中指上一隻純銀的戒子,手腕上套著一隻銀手鐲,與戒子配對的。

  她不化妝,連眉毛都不拔一條,但是手指甲上、水遠搽著那種鮮紅,她咬手指甲。紅色提醒她:不能把手放進嘴裡。這是她的理由。

  她是真不化妝的一個女人,連頭髮都不熨。我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只覺得她有一張雪白的臉,近乎蒼白,眉毛相當濃,配在那張扁扁的臉上,仿佛是唯一特出的地方。她長得高而且瘦,穿著一件銀狐大衣,黑色毛衣,黑色長褲,人家替我們介紹,她伸出手來與我握,我看到她手指甲上的鮮紅,呆了一呆,那仿佛是她身上唯一的顏色。

  她的絲巾掉在地上,我替她揀起來,觸手的是輕柔的真絲,觸目的是YSL三個英文字母。她是那種千金小姐,留學不過是為了更多的自由,更自由的亨享受與揮霍。

  她沒有怎麼注意我。

  她甚至沒有微笑。

  她的頭髮則是墨墨黑的,沒有染過,也沒有熨過,但剪得很好。

  她的神態,與其說是驕傲,不如說是心不在焉。她並不是單單對我不加注意,她對任何事物都不大注意。她抽煙。左手中指戴著一隻戒子,左手腕上一隻銀手鐲。她沒有說話。這是我第一次見她。

  她算不上美麗。

  或是活潑。

  或是可愛。

  或是健壯。

  只不過有那種出世的姿態,目無下塵得如此自然,仿佛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你太驕傲了。」

  仿佛她自生下來那一日,便自覺高人一等。

  她不用香水。洗澡的肥皂,她用「無香味」的那一種。偶然在她頭髮裡,只是一剎那,可以聞到一點點草藥味,那種牌子的洗頭水帶著股青草味道。

  然後見面的次數多了,我覺得她五官有種說不出的味道,當她偶然笑的時候,她的神態像一個嬰兒。而且她不是學生,她已經在工作了。她在一間律師行裡做女秘書。

  她賺得不多,也花得不多。

  她可以回家,香港的律師行會付三倍的薪水請她這樣的人材。但是她情願留在異鄉。她是一個奇怪的女孩子,廿五歲。有時候看上去只有十五歲,有時候卻有三十五歲。

  我在讀醫。我最後的一年。

  她只是吸引了我,我不過是一個男人。在這裡,可以說話的中國人並不多,言語無味的中國人則特別多。我有一輛破車,我送過她回家,她常常只說:「謝謝,晚安。」然後就走了,從來不抬頭,好象從來沒把我的樣子認清楚過。

  她住在一層小房子裡,一個人。我認為是寂寞的,我從來沒有問過她日子是不是寂寞。陌生的相識是不能問這種深入的問題。

  有一次,我自朋友家晚飯出來,車經過她家,我看見窗口的燈光還亮著,不知道為什麼,我停好了車,去按她家的鈴。她來開門,光著腳,穿著牛仔褲,一件毛衣,看上去像十五歲,臉上很驚異。

  我看得出她沒有討厭我。於是我陪她聊了一會兒。她泡了茶讓我喝,我們東南西北的說著話。

  她自己沒喝茶,她喝的是酒。

  喝了酒以後,她臉頰上泛起了極其美麗的一抹紅色。那一天晚上,我覺得她是個美麗的女子,而且越夜越美。

  我們真談得很多,不知道話題自哪兒來,一直說到半夜,幸虧是個星期六。然後我也開始喝她的酒,那是馬添尼,喝了不多,我沒有醉,但是使我有足夠的勇氣吻她。她沒有拒絕,我心裡面打著問號:她是一個隨便的女子嗎?我有點罪惡感:如果我也想占她的便宜,就沒有資格問這種問題。她的身體很軟很動人,我沒有想太多,我的功課壓力太大,我的生活太刻板。她是個調劑。

  開頭我只當她那樣。一個調劑。

  早上,我起床穿衣服,有點羞慚。她背著我很清楚的說:「不要掛在心上,昨夜我沒有喝醉。」

  是的。她廿五歲了。她應該知道她在做什麼事。所以我走了。

  我始終覺得她是一個很隨便的女子,隨便與男人上床的,而且事後叫那些男人不要掛在心上。

  我有種吃了虧的感覺。男人總是男人,男人娶老婆,要王寶釧式的,男人找女朋友,要玉女型處女型的。

  我沒有見她兩個星期。

  她也沒有找我。一切好象過去了。

  但是我想念那個晚上,真的我們談得這麼開心。而且我記得她身體的柔軟。她的頭髮不滑留手。她的唇溫暖馥鬱。我想念她。

  我開始打聽她。人們對她的意見使我驚異。

  「啊,那個目中無人的女孩子。」

  「啊,她,什麼都用銀子,銀子打火機、銀子原子筆,銀子這銀子那,發了財似的。大概賺一半,向家裡要一半。」

  「倒沒聽說她有男朋友。」

  「沒有,她沒有男朋友你想追求她?算了,她哪兒瞧得起我們?有點自知之明好,何必去招她嘲笑?我們還養不起她一個小指頭。找老婆,講實際,找女朋友,講投機,我不敢上她的門。」

  她並不是我想像中的那種女人。沒有人說她隨便,沒有人說她是眾人樂園。這裡有幾個中國人?每個人的嘴都壞,惡事傳千里,由此可知她並沒有惡。

  然而她對我是隨便的,而且她沒有解釋何以對我如此隨便。我應該怎麼辦?

  我買了兩打黃色的玫瑰,一瓶馬添尼,去敲她的門。

  她來開門,屋裡仍然一個人。我並沒有事前通知她,由此可知她常常只是一個人。

  她穿著牛仔褲,換了一件松身的罩衫,她接過了我的花與酒,她的直發垂下來,遮住了她的一邊臉,我伸手替她撥開了頭髮,我吻了她。

  開頭總不過是玩玩。開頭總不過是調劑。那是開頭。現在不一樣了。

  現在我愛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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