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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沒有。」媽媽說。

  我說:「要不要見一見他?」

  媽媽說:「可以,我去套一套囡囡,看看他是何方神聖。」

  媽媽有了一次可怕經驗,果然比較精明起來。

  那天晚上,半夜我聽見囡囡起來在廚房翻東西吃。

  人總是要吃飯的,吃飯總得要錢。我真是個俗人,可不是,天天嘮嘮叨叨的念著錢,但是沒錢怎麼辦?這種問題要問囡囡這種年輕女孩子,她們的胃強壯一點,她們的想法是不一樣的。

  我如今每過一年,就更加覺得錢的可愛,君子愛財,取之以德。我是女人,女人與小人都是難伺候的。但是憑勞力換回應得的酬勞,並沒有什麼可恥。人人躺在床上喊清高,整個社會就給清高垮了。

  有錢有什麼不好?有了錢可以到倫敦海德公園去騎馬,可以大吃大喝,可以與朋友開開心心、公公道道的在一起;有了錢可以使生活舒服,使家庭美滿。我沒說不要愛情,真的愛情是可遇不可求的,像囡囡這樣瞎七搭八舉起手來喊喊口號,就算愛情了?

  十年前我是被利用的,但要怪也怪自己胡塗。十八歲也不算小了,怎麼還會這麼笨,所以我並不十分怪對方,奇就是奇在他運氣夠好,壞就是壞在我夠倒黴。

  我歎了一日氣,誰是誰非,很難說,像現在,我當然說我是為了囡囡好,但囡囡巴不得要殺了我這個姊姊呢。

  第二天媽媽跟我說:「那個王健康呀,是在某某廣告公司做事情的,真要命,廣告公司有什麼用?」

  「行行出狀元,」我笑,「可惜壯元爺只有一個,往哪兒找去?我找機會看看這位健康先生。」

  「你要當心,如果他不對勁,你就趕快回來,別多花口舌。」媽媽說。

  我自然懂得。囡囡被媽媽哄著上學校去了。我在那天下午提早半小時下班,便到那家廣告公司去找王健康,我並沒有預約他,想他不過是個小職員,不見得會不在公司裡。到了那裡,經過通報,他果然在。

  這種廣告公司是洋人開的,外頭一間大房間,密密麻麻的坐滿了人,王健康坐在其中一隻寫字臺上,聽見有人找他,站了起來。

  我迎上去,把手伸出來,「王先生嗎?」

  「是,」他答,「哪一位?」他好奇的看著我。

  我打量他。他是一個紮紮壯壯的年輕人,很短的頭髮,大大亮亮的眼睛,有一種稚氣的倔強,鼻子筆挺,精神奕奕,一副大好青年的樣子,比囡囡約摸大三、四歲,我對他頗有好感,頓時放下了一半心。

  我溫和的答:「我是囡囡的姊姊。」

  「你——」他奇怪透了,「你便是囡囡的姊姊?」

  「是呀。」

  「你叫寶寶?」

  「是呀?」

  他率直的說:「囡囡說她的姐姐像老妖精,專門跟她作對,我看你……你不老嘛,也很漂亮嘛,跟她長得還很像。他拉開了身邊的椅子,「請坐。」

  我一邊坐下,一邊問:「是嗎,她真的那麼說?」

  這王健康馬上知道說錯了話,臉就漲紅了。

  我跟他聊了起來,知道他大學才畢業的,系主任把他介紹到廣告公司來工作,家裡父母雙全,只有一個哥哥。他很有趣,很誠懇,我們很談得來。他比起我十年前碰到的那一位,是強得多了,簡直不能作比較。那一位除了蒙著眼抽煙喝啤酒鬧事,什麼也不理,叫他辦公?不如叫他去死。不自由毋寧死呀,辦公有什麼自由!

  我跟王健康談得很投機,於是乘機說:「聽囡囡說你們要結婚?」

  他的臉又紅起來,都還是大孩子哪。

  他說:「當然最終目的是結婚,不然何必耽擱她的青春。」

  我試探的說:「但是聽囡囡講,你們打算馬上結婚?」

  「沒有呀!」他說:「馬上?怎麼可能,昨天我才跟囡囡說,叫她念完了大學再說呢。」

  「夠了夠了,」我想我已經很瞭解了,「王先生,你有空來我們家便飯吧,隨時歡迎,別一直在外邊吃,外邊的菜又貴又膩,我們家還有一個更老的妖精——媽媽相信是歡迎你的。」

  王建康說:「大姊,你可別介意,你別介意,我一定來,一定來。」他一直把我送到公司門口。

  我回了家,對媽媽說明了事實。

  媽媽說:「真奇怪,一點也不像囡囡的夢裡情人嘛。」

  「可不是,」我笑,「人家是個頂好的青年,又俗氣又妥協,天天努力的上班,三年內不打算與囡囡結婚。這一下子囡囡可要失望了,她是非要碰到個吃喝嫖賭的男人不可,否則是不夠刺激的。」

  「你也別取笑她,這麼一來,我也放心了。」媽媽說。

  囡囡回來又大跳大叫的說我們不給她自由。

  我說:「你是不是要出去喝茶?你去好了,我們也樂得圖個安靜,省得聽你在家鬼叫。」

  囡囡幾乎不相信她的耳朵,「你說什麼?」

  「你姐姐說,」媽媽代我回答:「你愛出去,就出去好了,是不是找那王健康去?省得你在家吵。」

  囡囡一呆,回房去想了半天想不通,換好了衣服,出來問我,「姐姐你怎麼忽然大方起來了?」

  「我一向就很大方。」我說。

  「你怎麼會放我出去?」她問。

  「笑話,我幾時用鎖鏈困住你了?」我笑。

  她去了。

  媽媽跟我說:「但願那小子是個好人。」

  「錯不了,的確是不錯的。」我說:「窮是窮一點,可是志氣也有的。我還約了他上我們家來,你自己看。」

  囡囡才去了一個鐘頭,回來她什麼都明白了,大哭大鬧,像個瘋子似的。

  她說:「人家有一個媽媽已經夠痛苦,我還多一個心理變態的姊姊,你們是存心要把我毀掉才算數。為什麼要偷偷的見我的男朋友?你真不要臉,」囡囡指著我說:「你准是想引誘他!」

  媽媽又氣又好笑,「你胡說些什麼?」她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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