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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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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照片 一個炎熱的下午。 我剛剛拖乾淨浴室的地板,透一口氣,倒了杯冰水喝,看著鐘,預備去接小明回來。小明上幼稚園,遲了去接他,他就哭。 我坐在椅子上,看著露臺的竹簾幌動,一陣好風。 我們住在這裡已經有三年了。家明是公務員,在政府機關做事。好處是有的,像這層配給房子,如果在外頭租,還不知道是什麼價錢呢,但是生活太穩定了,家明不但有點壯志消沉,而且也懶了下來,不到一、兩年間,腰間就長了一圈肉,最近連肚子都凸出來了。 我笑他財未發,身體先發。 先一陣子女傭人又要求加薪水,我想一想,就咬牙把她辭掉了。一個月一千多塊錢,連洗衣機洗碗機都買了給她,小明出生那年開始做的,好幾年的賓主,說走就走,一點情義都沒有,也只好隨她去。 現在凡事自己做,倒也無所謂,空的時候還可以去喝一頓下午茶,太忙了就把小明往外婆或是祖母家裡塞,反正她們都疼他。 一天又一天的就此過了,沒有小明,我再也不想到日子過得這麼快。小明長得飛快,一下子褲子又要換松的,皮鞋不夠大了。沒有他,我還以為時光是停留不動的。日子乏味得很,天天是一模一樣的工作。我奇怪的想:這就是做人吧?想到當初中學畢了業還巴巴的讀了三年大學,如今也不過是刷地板。家明是大學裡的同學,雖然說大學間接也是婚姻介紹所,到底別的地方也找得到丈夫,做女明星就很好,撈得風調雨順,最後總還可以嫁得個金龜婿。何必去讀大學!女人可走的路多得很。 我不大想得明白。 我歎了一口氣,腰實在有點酸,不想去接小明瞭。我打了電話給母親。 「媽媽,麻煩你去接小明一次。」 「小明有兩個禮拜沒來了,你爸想他想得緊,我把他接了來,索性吃了晚飯,才把他送回來好不好?」 「有什麼不好的?如果他聽話,就玩久一點,你們吃不消,就把他轟走。」 「你不出去?」 「不出去了。」 「腰酸好一點沒有?」 「人到中年百事哀,媽媽,別提了。」我說。 「啊,你算是中年,我們豈非成了老不死?」媽媽笑。 「媽媽,我三十歲了。」 「人生剛開始呢,好好的捱吧。」她還是笑。 「再見。」我說。 母親也掛上了電話。 我坐在客廳裡,動也不想動。 當年我可沒想到日子會演變成這樣:帶兒子,理家務,伺候丈夫。我的天,我年輕的時候——我年輕的時候,可也很多姿多彩,男孩子的約會,吃喝玩樂,回了家就專聽電話,功課不行了,自有男同學搶著幫忙。 那幾乎是十年前的事了。 我微笑,現在這樣,也是應該的。一個女人,結婚生子之後,也該完了,我還冀望些什麼?如果以這種日於終老,在別人眼中,也就是一個幸福的女人。 我少了什麼? 我生活中還少了什麼? 家明下班回家,就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看完報紙吃飯,吃完飯看電視,看完電視與兒子玩一陣子,就該睡覺了。他很習慣家庭生活,很少抱怨,很少發脾氣,在別人的眼睛裡,他也就是一個很好的丈夫。 他是一個不錯的人,不消說,我們的婚姻維持了這麼久,他沒有夜歸過一次。發了薪水,扣了一份零用,便整整齊齊的交在我手中。他弟妹多,但都是爭氣的孩子,我與他們有說有笑,相處得極好。 但總少了一點點。 照說我應該滿足了。 當年那麼多的男朋友,最可靠最端正的也是他。 這個下午真熱啊。 家明好雖好,卻永遠只像一盤溫吞水,沒有脾氣,沒有刺激,跟他在一起久了,我也變了溫吞水,很糟是「不壞」,厭憎是「無所謂」,唉。 我常常想,如果我沒有嫁他,以後的日子是怎麼樣的?說不定我找了一份工作,維持著自己的生活,租一層公寓,獨自住著,約會著許多男朋友,過著風流放蕩浪漫的生活。應該也很好。可惜在一般人眼光之中,良家婦女不是這樣的。 我走到浴室去,洗了一個臉,恐怕也得洗一個澡,正用冷水潑著臉,就聽見門鈴響。 我放下毛巾——是什麼人? 我去開門。 門外站著個年輕人。一頭的卷髮,瘦長個子,肩膀很寬,一張臉曬得紅紅的,穿件芝士布的襯衫,被汗浸濕了,都貼在胸膛上,那種青春、朝氣,撲人而來。他有點喘氣,漂亮的眼睛看著我,帶點猶疑。 我也好奇的看著他,他一定是找錯門了。 「找誰?」我先問他。 我們這裡門戶非要小心不可。 「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他說:「你是王太太是不是?」 「是,請進。」我說。 他進來,向我笑了一笑,坐下來,腳上穿著一雙球鞋,沒有襪子,深藍色的粗布褲已經洗得發白了,但在他身上,還是顯得那麼自然,調和,比起家明硬繃繃考究的西裝,巴利皮鞋,不曉得好看多少! 我失笑了。 多麼不公平!家明已經三十二了,這個男孩子最多不過二十歲左右,如果家明拿我去比十六七歲的女孩子,我的臉也就很黃。 我倒了一杯果汁給這個男孩子,他道了謝,一飲而盡。 「真熱。」他說。 「是的。」 「我姓孫,叫孫家明。」他報上了姓名。 此家明不同彼家明,我笑說:「我丈夫也叫家明。」 他說:「啊?真巧,不過這是一個普通的名字。」 「普通是普通了一點,不過卻是個好名字——孫先生,請問有何貴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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