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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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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 我喜歡看女人,女人也喜歡看我,因為我本身是個女人,我喜歡看一切美麗的女人,但是也有三不看:個子矮的不看,皮膚黑的不看,穿高跟鞋的不看。那理由並不明顯,但是各人有各人的嗜好。 美女見得真不少了。因為工作的關係(我是一個新聞記者),我有機會接觸到各式各樣的漂亮女人——少女、少婦、中年而有風韻的、可愛的老年人。 但是最完全的美女應該是水晶吧。水晶其實並不叫水晶,我們叫她水晶的原因是她美在剔透靈通,光芒四射,美麗閃爍。她是我們的大學同學。 來參加女子同學會的時候,她散著一頭長髮,嘴巴裡嚼著口香糖。當時我大學三年,她是新鮮人,那副德性真叫人倒胃口,一點規矩也沒有。 我問:「你擅長什麼?」 「吃喝嫖賭。」她說。 我瞪著她,差點兒昏過去? 後來證明果然不錯,她能吃——別人煮了她便來吃。吃完拍拍屁股就走。她也能喝,最好的酒產在什麼地方、拔蘭地連喝半瓶臉不改色。她也能賭,從LA開車到拉斯維加斯去,連賭廿小時廿一點,回來把美鈔往地下一撒,倒頭便睡,曠課一天。她很有點偏財運。 至於嫖,那是開玩笑,那一年她才廿一歲,青春貌美,腿跟洋妞一樣的長,窄肩膀,胸脯像倒覆的碗,在T恤下面叫男生們心神蕩漾,她的私生活並不壞。 我們開始喜歡她,因為她能幹、她聰明、她熱心、她肯幫助人。 我愛水晶,那是因為她冒著丟掉男朋友之險,送我進醫院看濕疹。她穿著開高叉釘火鑽的黑絲絨長旗袍在醫院裡為我拿藥、遞水、填表,嘴巴裡還嚼著口香糖,她那個足球健將男友在一邊耐心的等她去舞會!水晶不是一個重色輕友的女人。 我的濕疹並不嚴重,在家中只要喝一碗紅糖姜湯便好了,但是在洛杉磯人家不流行那一套,非得住院打針不可。兩星期後水晶接我出院。 她歎口氣說:「老大,你要找個瘟生,接接送送才是呀,怎麼老獨來獨往那麼痛苦?這是做女人的最基本本事,你都沒有?」 我不出聲,水晶刺傷了我的心,但是我不怪她,她比我小,她正是車如流水馬如龍的辰光,她不會明白的。 她又說:「對不起,老大,也許人各有志。」 水晶的功課壞極了,第一年她念心理學,沒念上去,第二年積了學分,改系,念土木工程,第三年再改系,念兒童教育,如此這般改來改去,居然也畢業了,拿了學士學位。 這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替學生會搞了好多事,凡是由她出馬,莫不成功,開舞會、辦研究會、去交涉事情,只要有水晶,她野馬似的長髮晃一晃,笑,露出雪白的牙齒,男人女人都心軟。 她真是有型有格的,一隻耳朵穿兩個孔,兩副小鑽石耳環閃閃生光。奔過校院時,穿的是芭蕾舞軟底鞋。打起網球來,擊敗男生。她懂得求人,但決不利用人。四年在大學,她沒有仇人。 可是我在她讀第三年的時候便離開美國去歐洲了,她依依不捨,來借筆記用。 「老大,你準備結婚了吧?」她問我。 我搖搖頭。 「老大,你要學學我,未必是好樣,但是人活一天少一天,老大,雖雲人各有志,你同必浪費青春?」 「你少替我擔心,我早沒有青春了。」我說:「你好自為之,水晶,你要當心自己,真的,有酒需要今日醉。」 「本來就是。」水晶躺在我的床上。 她的臉真美得令人不置信,額角鼻子至下巴那條線一直流下來,要不是一早認識她,真會認為她是美容院裡塑料打的。 她轉身,黑眼睛閃閃生光。「那麼咱們就互祝珍重了。」 我想問她:做一個美女,是否樂趣無窮?尤其是一個美麗青春的大學生?美在舞廳裡,美在銀幕上那才有個鬼用,不靠臉吃飯而有一張美麗的臉,那才是難能可貴。但是想想,終於沒有問她,她已經美成習慣了,問她一聲,她會怔住。 就這樣,我們分了手,以後未曾見過面。 我做了十年的記者,繼續見著各式各樣的美女,但是總覺得水晶才是最美的。水晶沒把書讀好的原因是因為她興趣實在太廣了,尤其是對這個世界的興趣,各式各樣的人,各式各樣的事。考試前夕她的確是在看書,看的是有關收集貝殼的書。 我們十年內沒有見過面,消息傳來,說她結婚了,並不是盛大的婚禮,新郎是一個寂寂無聞的人。 後來從美國到歐洲,歐洲遊倦了再回香港,再由香港到東南亞各地,再到臺北定居,真是歷盡千辛萬苦,弄得要自己動手做菜上超級市場。 想想大學那段日子,再想想現在,真是不能不有一點感慨。我常常有種惘然的感覺,學校教得我們太多,也教得我們太少,學校沒有教我們面對現實,怎麼樣做一個健康的人。其實做女人唯一需要的才華是去獵取一個好丈夫吧,其它的實在是太不重要了。 那是在超級市場我又見到了水晶。 我先看見一雙非常美麗的平跟涼鞋,細細的皮繩子織成辮子模樣,一雙纖細的足踝。我便詫異,我想,誰家少奶奶的女傭人休假?為什麼不出去吃一頓牛排?為什麼要來買菜? 然後我看到她的一把長髮挽在腦後,穿一件真絲寬身的袍子,白色的,說不出的飄逸,臺北還有這種女人?她微微轉過身來,太挺的鼻子,太尖的下巴,我歎口氣,又走了眼了,又是個美容院整形外科手術師的傑作,現在真難得看見一個醜人了。 但是她的後頸是如此白晰,掛著一條粗俗的,令人不置信的十足金鏈子。她在選白菜,手指纖長,指甲是禿的,某只手指上有只銀戒子,一看便知道是意大利做的。 然後她轉過頭來,我們忽然變成面對面了。 我愕然,然後我的心軟了,聲音也軟了,我低聲的叫:「水晶兒,你在這裡呀?」 她一時間沒把我認出來,看了我很久,她問:「哪一位?」 她的聲音是不確定的,惘然的,不置信的,這是水晶嗎?但是她白晰的皮膚,畢挺的鼻子,的確告訴我:這是水晶,不會錯,天下的美女多,但是美得像她這樣的,還真是少有呢。 「水晶,我是你的老大。」我拍她一下,「你這就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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