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鄰居太太的情人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承堅斟出酒來,本想叫志厚喝下,鎮定一點,但他受到好友感染,自己乾杯,想到身世,不禁潸然淚下。

  年幼家貧的他一直代寡母往親友家借貸,人家一見是他,立刻說:「又來了」,任他在客一廳坐半天,不瞅不睬,到了黃昏,他沒趣,累了,自動會走。

  這種日子,一直捱到十五六歲,才得到機會,由教會收容教育,並送到外國讀書。

  回來時,母親已經病故。

  淡淡一個不幸影子,終於消失在世上,正如志厚所說,如此生命,有限溫存,無限辛酸。

  他抱著酒瓶哽咽。

  本來這一切已全部丟在腦後,連當事人都以為一筆勾銷,不復記憶,但是不,他記得很清楚。

  親戚家的考究擺設,女傭來來往往,卻無人斟茶給他,廚房傳出飯香,保母抱著一個小小女嬰,一頭烏髮,十分嬌縱,他向她陪笑臉…女主人眼角也不看他,只當他透明。

  承堅只覺淒酸,今日事業再成功百倍,也補償不了那種白眼。

  錯在什麼呢,並非男盜女娼,只不過因少年窮。

  他最後一次上那家人門口,他們已經搬走,公寓空蕩蕩,裝修工人忙操作,當然,人家不會把新地址告訴他,他站在門口,無比仿徨。

  承堅與志厚抱頭痛哭。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什麼事?」

  原來是周炯來訪。

  看到兩個大漢號陶,一怔。

  她蹲下,「志厚,承堅,發生什麼事?」

  「人不傷心不流淚。」

  周炯歎口氣,也斟了一杯酒喝。

  她看到桌子上淡紫色請帖,明白了,她也收到一張。

  姜成珊真幸運,男伴一個比一個出色,又願意結婚。

  周炯她仍孤零零一個人,不,她不想結婚生子,倚靠他人享清福。

  她只想找一個志同道合的男伴乘火車橫跨西伯利亞,或是去澳洲大堡礁潛泳。

  趨還走得動的時候。但眼看這樣的機會已一年低於一年。

  周炯鼻子發酸,雙眼通紅。

  「來,我們三人去梅子喝個痛快。」

  承堅已喝得三分醉,他用手臂搭住兩個朋友:「三劍客,一個即三個,三個即一個。」

  他們到梅子暢飲。

  志厚說:「你們醉一場,明朝醒來,渾忘一切,又是一條好漢,我,我這一生就完了。」

  周炯大笑起來,「你以為你會那樣幸運?你太天真,你還得捱好幾十年:結婚生子,為孩子們找學校及補習老師,懇求賢妻別天天搓牌,還有,幫小姨子介紹男友……」

  志厚歎一口氣,她說的都是真的。

  他醉倒在地上。

  肯定是承堅及周炯送他回家。

  志厚像浮屍一樣重,雙目緊閉,動彈不得。

  他只聽得有人問:「怎麼醉得這樣厲害?」

  聲音輕柔而遙遠。

  志厚含糊說:「讓我在家裡住。」

  周炯解釋:「愛人結婚了,新郎不是他。」

  那聲音詫異問:「不是早已經過去了嗎?」

  「看情形還差遠呢。」

  「呵,我去做碗姜湯。」

  志厚昏迷過去。

  以後不必再醒來就好了。

  事與願違,強光刺目,他還是醒了過來。

  劉嫂說:「喝碗稀粥。」

  志厚呻吟:「頭痛,喉燥,唇裂,渾身乏力。」

  「還傷脾臟呢。」

  「劉嫂,成珊要嫁人了。」

  劉嫂鐵石心腸。「那多好。」

  志厚發呆。

  「是她沒有福氣,沒有人會對她更好,你看周志厚。要人有人,要才有才,何患無妻。」

  「謝謝你,劉嫂。」

  志厚喝下稀粥。

  那一日好陽光,滿室通亮。

  小理詩來看他,笑嘻嘻不說話。

  志厚有點羞愧,好像每個人都知道他發酒瘋一事。

  「你見過克瑤,她回來了?」

  「她很幸運,工廠火災,只燒毀機器房,沒有傷人,貨物只受水漬影響。」

  「她人呢?」

  「克瑤姐今早到美國去了。」

  「她長著翅膀。」

  理詩仍然笑意濃濃。

  在陽光下,她肌膚如雪,可是,印堂隱隱透著一股黑氣。

  開頭,志厚以為是陰影,可是那股黑氣像一縷淡淡黑漬,似會遊走,自額角一直婉蜒流

  動到眉心,又緩緩轉下頸側。

  志厚驚駭,隱覺不祥。

  他不動聲色問:「醫生報告出來沒有?」

  理詩抬起頭來,說也奇怪,那一縷黑氣又消失了,她面孔雪白,再無異樣。

  定是宿酒未醒。產生幻覺。

  志厚定一定神。

  只聽得理詩說:「報告說一切正常,我已擊敗病魔。」

  「好極了。」志厚放下心來。

  「你呢,你可是打敗仗?」

  志厚慚愧,就在這個時候,劉嫂敲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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