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鄰居太太的情人 | 上頁 下頁
十一


  「媽媽說,以後她不參加跑步了。」

  「為什麼?」志厚愕然。

  「上次那件事之後,媽媽十分難受,不想見人。」

  志厚不出聲。

  運動完畢,他們坐在樹蔭下休息,這已是城市裡絕無僅有的大榕樹,無數麻雀飛到枝上休憩,十分有趣。

  志厚問:「你呢,身體好嗎?」

  理詩點點頭,「每次做素描,都心驚膽戰,去醫生處聽報告,像是等判刑,幸虧每次都過關。」

  志厚明白那種心情,不禁惻然。

  「如果是壞消息,我真怕母親再也受不了打擊。」

  「你很懂事。」

  「大哥,多謝你關懷我們,我同媽媽說,那種溫暖的感覺使人以為已經死了去到美好天堂。」

  志厚跳起來。

  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

  十二歲的小女孩應當時時鬧情緒,開始注意時裝,髮型以及男同學舉止,或在電話裡喋喋不休……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

  「理詩,我們去茶餐廳吃早餐。」

  「我還要上學。」

  「十五分鐘足夠。」

  飽餐後他把理詩送回家。

  本來打算去上班,終於忍不住,過對門按鈴。

  女傭開門請他進屋。

  任南施立刻出來,穿便服,沒有化妝,比平時年輕。

  志厚坐下,「以後都不再見人?」

  她不出聲。

  「我讀二年級的時候,一日小息在操場玩,不小心,摔倒在泥漿裡,渾身污泥,尷尬到極點,該刹那我真想坐在泥濘裡永生永世不再起來,就此終結一生。」

  任南施忍不住問:「後來呢?」

  「上課鈴響,同學把我拉起來,我忽然記起書包裡有一條運動褲,換上,等放學,回到家,媽媽把衣服洗得乾乾淨淨,我又重新做人,活到今天。」

  任南施笑了。

  傭人斟出茶來,正是白菊花。

  「你說的有趣極了,真幸運有你做我們鄰居,時時鼓勵我們。」

  「是嗎?那麼,明天恢復跑步吧。」

  「我們不方便時時打擾你。」

  志厚放下公文包,「因為那天的事?」

  「太不體面了,亦太麻煩,一個象我這樣的人,還滿場飛,惹人恥笑。」她說出心中話。

  周志厚簡直不相信雙耳,「你想到修道院生活?」

  「真考慮過,若不是為著理詩要接收教育,一早隱居。」

  「這樣自卑情緒從何而來?」

  「自幼。」

  「願聞其詳。」

  任南施雙臂抱在胸前,有點遲疑,她臉上呈現出極其寂寥的悲苦。

  志厚輕輕說:「我父母已經退休移民,選擇北美小鎮過寧靜舒適生活,不問世事除遊山玩水外,只擔任小學義工,每天在上學放學時舉停字牌指揮車輛,十分積極。」

  任南施點頭,「有你這樣好的兒子,他們一定是熱誠和善的長者。」

  「哪有你說的那麼好?」

  有一半優點,姜成珊也不會離開他。

  想到成珊,心中未免淒苦。

  誰沒有故事,看你說,抑或不說。

  任南施忽然說:「家母是任氏情婦,我自幼沒有地位。」

  志厚抬起頭來。

  「太太還在,很不喜歡我們母女,眼睛從不正面看我,我也學會不去看他們臉色,老是低著頭」

  志厚點頭,這是沒辦法中的好辦法。

  「我沒有特長,不十分會讀書,也不懂做事,在十五歲那年,發生一件大事:任家出門到日本旅行,飛機失事,四口全體罹難,他們一家從此煙飛灰滅。」

  「啊。」

  「那次空難,報章記載得十分詳盡。一百八十多名乘客,只得七人生還。」

  「家裡只剩你們母女?」

  「是,經過一年多辦理法律上手續,遺產終於交到我手上:一門生意,若干不動產,及一些現款。」

  志厚靜靜聆聽。

  「家母高興得無故獨坐也會微微笑,她與我搬進紅棉路這幢公寓來住,重新裝修,佈置得十分庸俗華麗。」

  難怪。

  「但是,漸漸她的微笑發出聲響,時時嘿地一聲,一兩年之後,變成嚇嚇嚇哄哄哄,十分可怕。」

  志厚覺得聽著都難過,不要說是身歷其境了。

  「太太的首飾,因放在與丈夫聯名的保險箱裡,也到了家母手中,任氏沒有其他親人,家母獨享任氏遺產,她肆意,花費,抒泄多年鬱氣,然後,我二十歲生日那天,她把惡耗告訴我,她說:『南施,醫生說我的病拖不過冬天,你要當家了。』」

  「什麼病?」

  「同理詩一模一樣的症候。」

  「啊,隔代遺傳。」

  「家母不久辭世,我很想有一個家,一年後結婚,其餘的事,你可猜到一二。」

  志厚點點頭。

  任南施忽然笑了,「可是生活一向不成問題,也不能太抱怨了,你說是不是。」

  志厚說:「英女皇伊莉沙伯一世也孑然一人,你比她好,你有理詩。」

  她笑,「周先生真會說話。」

  「你叫我志厚好了。」

  「那不可以,免得人家以為我不安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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