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流金歲月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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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樣,表兄名正言順在她房內外穿插。 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搬走,對於住了十多年的小小三夾板搭的房間忽然有點留戀,朝西的房間一到下午四點便有太陽射進來,接著是熟悉的麵包香,以後,無論飛得多高多遠,走至天涯海角,只要聞到烤麵包香,她就會想到出生地。 房內一張鐵床,一張書桌,一隻老式衣櫥,鏡子是鵝蛋型的,鑲在櫥門上,坐在書桌前,一側身便照到鏡子,猛一抬頭,還以為房中另外有人。 以前沒有,現在有表哥。 一次他搭訕地看她在寫什麼,一隻手輕輕地放在她肩上,她立即站起來,背脊貼著牆,戒備地、靜靜地看著他,雙臂抱在胸前。 一雙眼睛在夕陽下沾了金光,閃爍地、精光燦爛地看著她表兄。 那臉上長小皰的年輕人忽然自慚形穢,要關住這樣的一雙眼睛,談何容易,他雖不是一個伶俐的青年,心中也明白。 他靜靜地退出。 第二天,鎖鎖用很平靜的聲調同她舅母說,要往同學家去小住,為著考試便利溫習。 舅母問:「是蔣小姐的家?」 鎖鎖點頭。 「你倒是看重功課。」 鎖鎖不語。 「好,」舅母笑,「將來愛做事儘管做事,孩子由我來帶。」 鎖鎖仍然不出聲,一抬頭,看到表哥下班回來,呆站一角。 他臉上有點慘痛,有點留戀,有點自慚,鎖鎖沒想到他感情會有這樣的層次,倒是意外。 看樣子他知道她這一去,再也不會回來。 但是他沒有出聲。 為了這一點,鎖鎖感激他,他在她心中昇華,去到一個較高的境界。 她第一次正視他的臉,並且抿一抿唇。 他眼睛紅了,別過頭去,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 鎖鎖度過在區家最後的一夜。 她記得她欠舅母五個半月的生活費,約值五千元,在那個時候,相等三兩多黃金。 一定要歸還。 因為直至她走,舅母並沒有虧待她。 表哥送她,一前一後,站在公路車站上。 許久許久,她以為他已經走了,但地上仍有他的影子,終於鎖鎖上了車。 那夜,以及連續許多許多晚上,她都做夢看到那瘦長的黑影。 真沒想到他不自私,真正為她好,尊重她意願。 這是他的初戀。 多年以後,朱鎖鎖發現,沒有男人,愛她如她表哥愛她一半那麼多。 南孫在門口等。 取笑她:「光著身子就來了。」 除了書包,鎖鎖什麼都沒有帶。 也沒有說要待多久,一切心照。 還有兩個月大考,找工作的時間也約是兩個月,不消半年,她便可以直立。 近五年的交往,鎖鎖知道蔣宅是那種罕有的、可以讓客人舒舒服服住上三幾個月的家庭,因為連蔣先生太太都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客人,而真正的主人老奶奶卻又是老派人,習慣親友借宿。 鎖鎖覺得她運氣好。 南孫問她:「出來以後不回去,沒問題吧?你是未成年少女,別給麻煩我們才好,說不定泥舅母會告我們誘拐你。」 鎖鎖不假思索,「不會的。」 「何以見得?」 「除了親生父母,誰管這種閒事。」 南孫相信這話。 「而且他們憑什麼找我回去,在法律上,區家與蔣家,對我同樣是陌路人。」 「這麼些年了,真的沒有感情?」 「初初搬到他們處,才八歲,一夜他們闔家去吃喜酒,剩下我一個人,每間房間都下了鎖才走,連大門都鎖幾重,南孫,那夜倘若有一場大火,你就不會認識朱鎖鎖。」 南孫把手放在她手上,笑說:「同我們家剛相反,我們這裡著名不設防,抽屜裡少了鈔票,只換傭人,不改習慣。」 「將來我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窩,全部打通,一目了然,不要用鎖。」 「快去洗澡。」 「用哪個衛生間?」 「我用什麼,你也用什麼。」 鎖鎖感動地看著南孫。 南孫連忙加一句,「將來你要報答我的。」 鎖鎖很快習慣蔣家生活習慣。她喜歡這個地方,家具佈置全是五十年代式樣,還是南孫祖父置下的,他去世後,沒有人有能力重新裝修一次,鎖鎖老覺得這個地方拍攝懷舊影片最好。 每日下午,祖母午睡醒來,吃過點心,便開始對著年輕的女孩子講天國近矣。 南孫坐是坐著,卻聽得呵欠頻頻,東歪西斜,益發顯得鎖鎖必恭必敬,全神貫注。 南孫不止一次罵她是虛偽的小人。 鎖鎖說:「年紀那麼大了,精神又好,我又在她處叨光,應該的。」 她一向有這份婉約。 兩個女孩子同樣有天生的白皮膚,長頭髮,一般校服,屋裡人時常叫錯名字。 應得懶洋洋、鬼聲鬼氣的是南孫;答得清脆玲瓏,爽爽快快的是鎖鎖。 兩人溫習得金星亂冒。 南孫有時會將筆記掃到地下,不住踐踏出氣。 鎖鎖捧著頭歎口氣,「歐陽慧中最好,索性到美國去升學,脫離苦海。」 「找譚家升出來,叫他情我們看電影,不讀了。」 「阿譚要考醫科,睬你都多餘。」 「平時你麾下那些小男生呢,都失蹤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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