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戀後 | 上頁 下頁
三十五


  寄人籬下的壓力很難形容。要自己識相。

  臉上一定要掛個笑容,走路輕手輕腳,話不能亂說,亦不能不說。不能早歸,也不能晚歸,趁人家熄電視機之前要回來,在人家上床之前要洗完澡,人家關了煤氣,就洗冷水,千萬別自作主張用熱水。

  有什麼粗重的功夫,搶著做,表示愛做,不做心裹不舒服,感激人家給你一個機會做。

  冰箱裡水果少了,立刻補充,要挑頭號貨色,要買得堆山積海,情願爛掉。

  要努力免費同人家孩子補習,孩子頑劣不能責備,因閣下不是受薪的補習老師。

  人家有別的親眷來訪,切記要在有意無意之間透露感激涕零之情,誇大其詞,沒齒難忘。

  當然,最重要的是,要準時交租。

  我都不知道為什麼要住在親人家中,根本有百弊而無一利,因為倚賴性吧,妄想可以得到照顧,無限熱情,換來屈辱與冷水。

  開頭也是自己不好,為什麼老要親人看顧,超過廿一歲,應該獨立,走得遠遠的,親戚免麻煩,我也免苦水。

  嫂與兄並沒有睡,正在商議什麼。在家中,嫂嫂地位永遠比兄高,越是無能的女人越是會在家中稱王,無他,精力不能發洩之故。

  我深深歎口氣。

  忽而聽到他們二人之對白。

  我頗明白人情世故,沒有什麼是偶然發生的,如果他們不是故意叫我聽到,我永遠不會有機會知道他們的秘密。

  誰曉得他們的總入息有多少,或是哥哥加了薪水沒有,一天到晚喊窮。

  是自卑,自卑令我蔑視自己,也歧視親人。

  只聽得嫂說:「……母親同媳婦吵,想來這裹住,她也願意付房租,而且可以幫著做家務,至少晚上這頓我們可以吃些豐富的家常菜,我就不必勞心勞力了。」

  然後兄說(似做話劇):「那麼我同小弟商量一下。」

  我聽了很安樂,終於來了,不是我負他們,多好。

  搬出去之後,居移體,養移氣,希望情緒會改進,改掉瑣碎多心的毛病。

  馬上找地方搬。

  其敏出很大的力,她比較空閒,認識的人也多。

  有一度,我與其敏走得較近時,親人對我也略有新的興趣,後來心冷,還是顧目前的利益為重,在他們眼中,我始終是投靠過他們的窮親眷,有一朝坐了勞斯萊斯,去看他們,是膚淺顯威風,不去看他,是忘本,總之是豬八戒照鏡子,兩邊不是人,打破頭也進不到他們那狹窄愉快的世界。

  我三扒兩撥找個地方搬出來,臨走說盡感激之詞,圓滑得肉麻,我的再造父母統統受落,挺起胸膛,覺得栽培了我。錯在我,思想沒攪通,跑人家家去打攪人。這個錯誤,牢記在心。

  更難忘的是,同舟共濟的朋友小方舉行了盛大的婚禮,並沒有請我,我鬆口氣。她原不是婆媽的女子,微時是微時,彼時是彼時。

  不過我還是傷神。

  直到你失去一樣東西,否則不會知道那樣東西有多重要。

  為此我害怕,對其敏不禁和顏悅色起來。

  有錢也不是她的錯,我想,難得她不介意我性情狷介、多疑、暴躁,在我跟前受許多委屈。

  搬出來之後,我得到很多自由,十分輕鬆。

  新居只豆腐乾大,但全屬自己的天地,朋友們來來往往,添增生活情趣,不需要很久,我就變了,是其敏說的:「不那麼憤世,眉頭也少皺,說話較多也較開放,添增了幽默感。」

  我甚至睡得比較好,體重也增加,當然也不再介意其敏打電話來。

  蝸居成為許多與家人同住的同學的會所,可以說是相當熱鬧的。

  誰知道我跟其敏這樣下去會有什麼發展,她現在也不那麼緊張了,其敏的情緒直接受我影響。

  小方隨著夫婚到美國的紐約去,那是他們的第一站,是藝術家精萃集中之地,如果她不滿意,聽說男方會得送她到巴黎。

  他很愛她,有那個能力,也有那個心思。

  我很寬慰,假以時日,感情是可以培養的。

  這些消息,其敏也聽說了,從她寬慰的表情可以知道,她又恢復講話,同我說,要出門去尋找靈感,你看,她不再把我放心上,什麼都要有人爭才吃香,小方一走,她馬上要開始寫書本的第二章,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但如果我同小方走掉,其敏會即時成為一個千古傷心人,感情這件事,就是這麼怪。

  十年後吧,那本書始終會完成的,我搖搖頭,她有的是本錢,有的是時間。

  我認識這兩個女孩子,純的太純,似張白紙。世故的太世故,似層黑紗。

  也許有一日,待我有能力娶妻的時候,會遇見性格適中的女孩。

  像藍色,或許?

  我在期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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