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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妹妹向我眄眼,「當然。」

  父親說:「你們兩姐妹要尊重阿姨,你們實在蒙她照顧過,在你們母親去世的頭三個月,每天晚上都由她哄你們入睡,妹妹那一夜不哭噥媽媽……」

  我不出聲,妹妹也略覺內疚。

  父親歎口氣,「好了,我要出去。」他站起來走開。

  我推妹妹,「是不是?」

  「開頭我確是很感激她,後來她過火,那一點點恩典被她的諸多需索磨滅,我不隱瞞我討厭她。」

  「她總歸是阿姨。」

  「誰像你那麼圓滑懂事?」她睹氣,挽起沙灘袋與同學們玩風帆去了。

  阿姨來的時候,就我一個人在家。

  「怎麼,」她又表不滿,「一個個似遊牧民族,這麼大的家要來做什麼?一天到晚沒有人!」

  兩個女傭人斟茶之後全部躲進房內看電視去。

  「你父親呢?」阿姨問。

  「我不知道,約了朋友吧。」

  「你也不問他。」

  我笑,「父親的行蹤再也沒向女兒報導的理由。」

  阿姨頹然坐下。

  我客觀的打量她。

  她很瘦很小,本來秀美的輪廓現在很乾澀,薄嘴唇緊緊振著,像是永遠跟人過不去似。

  多可惜,我知道有許多三十歲的女人還很出鋒頭很時髦,完全不是阿姨這個樣子。

  我坐在她身邊,同情地問:「阿姨,你為什麼不穿得鮮一點?」

  她沒好氣,「我哪兒來的時間去挑時裝?」

  「我覺得你有全世界的時間。」我訝異的說。

  「什麼?我一離開店就來這裡,離開你們又回家休息,你還說我有時間?」她的聲音提高。

  我坦白的說:「我不明白為什麼你要花那麼多時間在我們家中。」

  「什麼?我要照顧你們呀。」她站起來同我理論。

  「阿姨,你應該看得出來,我們三個人都不需要你照顧,爸爸一直有應酬,近年晚飯也很少回來吃。而妹妹,她是一匹野馬,誰也管不了她。至於我,我已十八歲了,明年要到波士頓去讀建築,名都報下了。」

  我沒想到這番話會引起這麼大的波浪,這實在是任何人都看得出的事實,我們並不需要她。

  但是阿姨一聽到這個話整個人卻簌簌的抖起來,她捏緊拳頭,臉色發青。

  她自齒縫間並出來,「你好沒良心,是誰叫你這麼說的?」她似要撲過來。

  我退後一步,「沒有呀,我心中這麼想,嘴巴使這麼說,我已十八歲,說幾句話還得要人教不行?」

  她含著眼淚,「現在你們兩個長大了就不要我用開我?當初我可最為你們犧牲來著……」

  她不但歇斯底里,而且又扯上十年前那一筆,簡直不可言喻,就暗暗替父親擔心。

  我舉起雙手投降,躲到房間去。

  以往十年中,父親好幾次勸她不必太為我們若想,都被她駁回,硬說「你們需要我」。其實呢,是她需要我們才真。

  我知道,父親是為了去世的母親,始終給阿姨留著三分面子。沒料到這樣一來,害了阿姨,也害了自己。

  我躲在房內聽音樂,直至外頭傳來爭吵聲。

  我彷佛聽見是妹妹的聲音。

  不得了,這倆位碰在一起,大事不妙。

  我連忙自床上跳起來趕出去。

  只見妹妹已經漲紅面孔站在大門,阿姨則擋在她面前不准她出們。

  「你怎麼回來了?」我問。

  「同學失約!」妹妹說。

  乖乖,兩個人都心情不好。

  「現在又幹麼?」

  妹妹說:「換了衣裳去看電影,這個阿姨無端端不給我出門。」

  「你看看她那件低胸衣裳,像個吧女。」

  我想主持公道,客觀地一看,領子是低一點,但也不似阿姨所說那樣。

  我正要開口作魯仲連,只聽得妹妹說:「你這個老姑婆,我穿什麼關你屁事。」她推開阿姨,去開門。

  阿姨還想去阻擋妹妹,她得理不饒人,指著阿姨說:「趁好收吧,我爸爸快要結婚了,我就不信他新太太會隨得你在這裡瘋瘋顛顛,神經兮兮!」

  妹妹說完拉開門走得影子都沒有。

  不得了不得了,打擊上加打擊,我很想避開阿姨,但她頂住大門,我出不去。

  只見她大驚失色,兩行眼淚簌簌流下來。

  我實在不忍,「阿姨,來坐下,快別這麼著。」

  「你同我說老實話,」她緊緊抓看我的手,「你父親外頭有人?」

  我勸說:「阿姨,他現在是單身漢,有結交異性朋友的權利,什麼外頭裡頭的。」

  「你們好,串通來欺侮我。」

  我不耐煩起來,她用字全部屬三十年前流行術語,她那麼大一個人,竟然控訴親戚欺侮她。

  「他真要結婚了?」

  「我不知道,」我說:「你何不問他?」

  「你妹妹都知道,你怎麼會不知道?」她說什麼都不肯放過我。

  「阿姨,我父親的事,你為什麼不直接問他!」我的嗓子也拔高。

  「他不要同我說話,他冷淡我……」阿姨掩面哭泣。

  「那是因為你要求得太多了。」我說:「他只是你的姐夫。」

  阿姨忽然抹幹眼淚,「你懂什麼,我自己同他說。」

  阿姨抓起手袋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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