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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嘩,似文藝片中對白。」

  「你其實也還是很活潑可愛的一個人。」

  「是嗎?我還不算是老婆婆?」

  「葛小姐,何必過度自嘲,穿上摩登衣裳,你才顯眼呢。」他微笑。

  「教我怎麼做。」

  「真的聽教?」

  「你先說來聽聽。」

  「覆水重收吧。」

  「喂,虞兆年,你過身時也不見得年邁,怎麼做了鬼口氣似媒婆?好不老土。」

  他被我說得啼笑皆非。

  「媽媽,」小寶在拍我房門,「你怎麼又自言自語?」

  我說:「我在禱告。」

  「我明明聽你說『有鬼』。」

  我向虞兆年眨眨眼睛,「小寶,快睡。」

  「媽,」她推門進來,「今天我陪你睡。」

  不由分說,她跳上我的床。

  虞兆年先生只好向我暫時告別。

  那一夜我並沒有失眠,但輾轉間往事歷歷上心頭。

  虞某說的話並不是沒有因由的。但是破鏡重圓到底是太遙遠的事,此刻這個男人對我來說,彷佛似曾相識,又像是陌生人,如果再同他住在一起,未免太尷尬了。

  早上起來,覺得沒休息過似的。

  小寶說:「媽,有位李小姐找你。」

  「咦,李玉茹。」我說。

  「我來派帖子。」她說,「你一定要來。」

  「當然。」我收下她那張大紅喜帖。

  「我先走一步。」她說。

  「再見。」我與她握手。

  李玉茹離開之後,小寶說她從來不知道我認識這樣一個朋友。

  「新朋友。」

  「就是你前幾天說的,拋棄舊男友的那位小姐?」

  「她並沒有拋棄他,我攪錯了。」我說。

  小寶說:「這幾日你精神很恍惚。」

  「小寶,你認為你爹有沒有誠意?」

  小寶雙眼中露出喜悅的神色,「我想是有的。」她說得很謹慎,怕我又動氣。

  「有多少?」我又問。

  小寶很為難,她又怎麼會知道?

  我苦笑一聲,自喉嚨底發出來的聲音是含羞的。

  「也許,你們應該從頭開始認識對方。」小費建議。

  我不出聲。

  在往公司的路途上,我特別的寂寞。

  從頭開始?怎麼開始?

  兩個人約了在茶廳等,用兩枝吸管吃一杯冰淇淋蘇打?

  女兒都那麼大了,再回頭已是百年身,叫我怎麼開頭呢?我非常的憤慨,我的一生就這樣完蛋了。

  這不是胡塗,我知道這是極度精神恍惚的表露。

  再做前夫的妻子?

  不行了,那有這麼簡單的事,千創百孔,已傷的心,如何再加以彌補?失望的情懷,千萬聲道歉,也挽救不轉。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萬載之冰,燃燒一根稻草的火力,如何融化。

  叫我們不做敵人,倒是可以的,但要我們再睡一張床,再同桌吃飯,那就不可能了。

  我很唏噓,憑鬼神的力量,想無法叫我們之間的裂縫消除。

  我想清楚了,不滑稽、不逃避、實實在在,複合是沒有可能的事。

  到了晚上,我決定告訴虞兆年。

  他默然。

  「但是,我也發覺把他當敵人,會令小寶難受,我以後對他的態度會有適當的轉變。」

  虞兆年還是不滿意。

  他說:「你為我做了件好事,我總要報答你,你卻不接受。」

  「所以,不接受不算你的錯,你問心無愧。」

  「我實在希望能夠幫到你。」

  「不用了,我生活還過得去,不勞擔心。」

  「也許假以時日,你們的關係會得好轉。」

  為著使他好過,我安慰說:「真的,將來的事誰曉得?」

  他看到喜帖,「咦——」

  「對,李玉茹拿來的。」

  「那我可安樂了。」他黯然中帶些安慰。

  我問:「你不會無限期的在我們家出現吧?」

  「不會,我的能量快要消失,要與你說再見。」他依依不捨,「這個道理很難解釋,況且說了你也不會明白。」

  「我知道,」我說:「像電視機,沒有電就沒有映象,你的『電』是不是日月精華?」

  他笑,過一會兒他說:「我會祝福你同小寶。」

  「謝謝你。」我是由衷的。

  我伸出雙手,想握住他的手,一把抓過去,卻沒握住。

  他只是一個影子。

  「不透明之影子。」

  我深深歎口氣。不明白的事太多了,能以科學解釋的現象太少了。

  如果可以演繹的話,首先我想知道的,不是世上為何有鬼,而是人的心為何會變。

  「再見。」虞兆年說。

  「兆年,何日再見?」

  「有機會再見。」

  玄之又玄。

  我亦依依不捨。

  「再見。」他說」

  我瞪著眼要看他如何消失。

  但是身後發出該死的一聲響,我一轉頭,見是小寶推門進來,我再看虞兆年,他已經消失。

  我很有失落感,悶悶的坐床沿。

  「媽媽。」小寶蹲在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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