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戀後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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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在他手中,如神筆遇著馬良,沒有絲毫阻滯,前兩下,後一下,轉駕駛盤,已經去到大路,接著一陣煙似消失。 我把手插在口袋中,坐在停車位邊,很久很久,心中空白,也不知自己想些什麼,心灰意冷。覺得風吹上來有寒意,才用手臂抱住自己。 車子回來了。咆哮數聲,停止,那人下車來。 這部車已像是他的多過是我的。 「什麼價錢?」 我不起勁的說出一個價錢。 「這麼便宜?」他揚揚濃眉,「車子撞過?」 「沒有的事。」我說:「要不要隨你。」 「我要,幾時交車?」 「馬上。」 「文件在你身上?我馬上為支票給你。」 我說:「我不收支票,我只收現鈔或本票。」 「那麼明天這個時間我再來等你。」 我點點頭,接過車匙。 「這架車很久沒有抹了。」 抹什麼鬼,主人都已塵滿面,鬢如霜。 「車是淡黃色的。」我說。 我上樓。 很決心要賣掉它,有種痛快的感覺,不願意再有第二個第三個要主上來議價,麻煩死了。 經過這件事,我整個人生觀都不同,更不用說是區區錢財,我才不會為這個計較。 以後日出日落,我再也不會似從前般孜孜努力盡心盡意地,黑白分明般做人。 馬馬虎虎算了,我開始相信一切都是註定的,得到多少,失去多少,早有定數,再也不用花盡吃奶力氣強求的。 現在我變作一個旁觀者,冷冷春著自己懷著一顆破碎的心,拾起碎片,逐塊縫綴,啊!永遠不復舊觀,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我眼淚洶湧而出,不能抑止。 明知哭了也是白哭,但還是哭了。 第二日眼睛核桃般腫,只好用平光眼鏡遮往去上班。 傍晚天氣開始熱,令我想起意大利的初夏,空氣中有橙花香,黃昏與德政坐路邊吃冰淇淋,觀噴泉,聽音樂。 這一切都過去了。 我面孔上也很久沒有笑容。 我帶備車子文件去賣掉它。 它若有知,會不會傷心? 那個陌生人聽我說,與我到附近咖啡座去。 他把本票遞給我。 我看一眼,折成很小很小一塊,放進口袋。 「當心不見。」他忠告我。 更重要無可彌補的也失去了,這一點點小意思,誰會計較。 我把一切簽好字的文件交予他。 他把車匙扣除下還我,我順手把它扔進垃圾桶。他又去拾回來。 在旁人眼中,他與我似一對賭氣的戀人,而實則我們是陌生人。 「這麼漂亮的小姐,不應不開心。」 我看他一眼,不出聲。多事。 「想想你已得到的。」他又說:「你擁有的庇佑已經不少。」 我想,那是因為還沒有到傷心處。 我站起來,預備離開,交割完畢,多說作甚。 他叫我的名字,我很詫異,為什麼? 他問:「我們可否做一個朋友?」 我搖搖頭,我不需要朋友,一個也不要,誰能為我但當痛苦?沒有人,親生的父母兄弟也不行,更別說是他。 他說:「晦氣的時候,不要一個人死悶死忍。」 我冷冷說:「沒想到你還會觀氣看相。」 他問:「你可要聽聽我的故事?」 我搖頭,「每個人都認為他的故事是最動人最淒婉的。」事實未必如此。走投無路的女人到處找存身之所也能被當事人說成追求愛情。 「心腸最硬的女人。」他喃喃說。 這個疤面人意見系地多。 「跑車裡還有你的雜物,你都不要了?」他追問。 「丟掉它,燒掉它,隨便。」 有人要燒我我也沒折。 「小姐——」他叫住我。 他太多嘴了,我深深歎口氣,為什麼問這麼多?他想知道什麼?幹麼要探我內心秘密?我把手握成拳頭,插進口袋中。 「可否容我將雜物裝進袋中,交予你。」 「好好好。」反正轉頭我可以扔進垃圾桶。 我只好隨他回到車邊。 在後車廂,他揀出一隻背囊,一隻洩氣的橡皮筏子、泳衣、以及一箱工具。 在前座抽屜中有兩隻手套,一把梳子,一條圍巾。在後座上有三本雜誌一副太陽眼鏡。 我駭然。 怎麼會有這麼多東西!當我死了之後,誰處置我的雜物?燒也燒不光呢,太可怕了。大概要從現在開始逐些扔,再也不添補,扔到七老八十,剛好赤條條去。 這些垃圾,有些是我的,有些不是我的,我看著陌生人把它們塞進好幾隻大袋中,不表示意見。 他交給我,我交給垃圾站。 有什麼好留戀的? 六年的期待、青春、希望都付之流水,還說什麼其他? 我在香煙攤子買了一包駱駝,點看一枝深深吸一口。 那麼多人不願戒煙,冒著健康受損之險,不外是因為想穿了,活到一百歲又如何,不如今日,目前,此刻爭取一點實際的享受。 長壽在大城市中不是什麼值得慶倖的事,同樣人們也早已不嚮往添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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