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兩個女人 | 上頁 下頁
四五


  「揚名,不如我們合組公司,拍部電影如何?」

  「我沒本錢。」

  「噯,揚名,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嘛,這事咱們商量商量,大有可為之處。」

  「我不是做生意的人才。」我說。

  「還是寫?太辛苦了,揚名,你還沒厭倦?」他們說,「寫一輩子?你終於有心血用盡的日子,揚名,學做製片,拍一部片子,辛苦幾個月,運氣好,也真的可以揚名。」說著笑起來。

  「但是我目前是這麼的忙。」我沉吟的說。「這樣吧,與你們簽合同做基本編劇吧。」

  工作的擔子益發重了,但是可以多點進賬,我可以對思龍有點交代,最低限度,她的房租我可以代付。

  而電視臺的工作還需要做下去,非但要做下去,而且要做得更加的妥善。我忽然發起奮,趕回公司細細看了一個下午的稿件。

  工作這件事相等于牛上柙一樣,不能松一點點,否則只有痛苦。不能縱容自己。

  牛。做牛做馬。

  十六噸。我把靈魂已押給公司的煤礦。

  苦水。六點鐘的時候,小宇打電話來說:「爹爹,媽媽不讓我跟同學去看電影。」

  我知道小宇是個鬼靈精,忙問他:「你要看的是什麼電影?」

  「《床上春色》。」

  「不准去!還有其它的事嗎?」

  「小宙長了兩隻臼齒。」

  「呵。」我的心軟下來,隔一會兒我問:「你為什麼不去看《基度山恩仇記》,《月宮寶盒》呢?」

  「老套。」小宇掛上電話。

  我一直工作到八點多,把籃子裡要清理的東西全部清出來。

  瑪莉陪我到八點,她問:「施先生,明天請假嗎?」

  「為什麼請假?」我問,「怎麼,嫌我太用功?」

  「沒什麼,弄清楚總比較好。」瑪莉說,「施先生,我比較喜歡你剛剛搬進這個辦公室時候的效率。」

  我苦笑,「老闆也那麼說,那時候我簡直是一隻火車頭,現在?現在我是黃包車。」

  「你累了?」

  「是,瑪莉,你們女人累了可以嫁人,我們男人幹什麼好?我不能把自己嫁掉呀。」

  「施先生!」瑪莉笑了。

  「做女人仿佛比做男人辛苦,那是因為女人可以訴苦,但是做男人,連個訴苦的機會都沒有,啞子吃黃連。」

  「那不應該是你呢,施先生。」瑪莉看我一眼。

  「因為我有兩個老婆?不不,我才沒有兩個老婆!」

  「你又在大聲疾呼了。」瑪莉說。

  我坐下,把底下一籃文件也翻出來。「這是明天要讀的。」

  九點才開車回石澳。

  思龍坐在沙灘上,枕著一張籐椅,面對著海十

  我走過去,坐在思龍腳邊。

  她知道是我,但是不出聲,怔怔的看著海浪。

  「思龍,」我說:「下個月起,這裡的房租由我來付。」

  她有點詫異。

  「我尋著外快了。」

  她疲倦地合上眼睛。

  「我知道你不在乎,」我說,「但這是我的責任。稍遲我也許會搞一部獨立製片。」

  她動也不動。

  「我只恨每日淨得二十四小時,否則可以做更多的工作,用更多的時間來陪你。」

  海水擲上沙灘,沙沙的聲音。

  「當心著涼。」我說。

  她沒有應我,我獨自回到房間。

  淋浴出來,思龍已經睡了,竟沒有陪我同吃晚餐。

  雲尼拉冰淇淋蘇打的日子已經過去。我嘆息。

  她床頭茶几上擱放著藥水藥丸。

  我問:「你終於去看過醫生了?」

  「唔。」是她的答覆。

  「醫生說什麼?」我問,「是不是懷孕早期要休息?」

  「是要休息。我告一星期假。」

  「這麼嚴重?」我問,「你應該早點去看醫生。」

  她不響,轉一個身,面孔剛好對著檯燈的光。

  她的臉非常憔悴,一種不健康的灰色在眼裡透露出來,我一怔。從開頭到現在,我從沒見過思龍會如此落形。

  思龍永遠是倔強的,壓力越大,她越是堅挺著,永不萎縮,永不認命,她不是像那種在水門汀縫裡擠著生長的小草。在今時今日,只有如此的生命力才可以獲勝,太史公花園中用牛奶養的白牡丹早已凋謝。

  但是今天思龍是怎麼了?

  「思龍,」我俯身下去,「你怎麼了?」

  她勉強地笑一笑。

  「思龍,你可以告訴我,到底是為什麼?」我問。

  「為什麼?」思龍沉思著。

  我握住她的手,手是冰涼的。

  隔了很久她說:「我發覺我活了三十年整,竟是個一無所有的人。」

  這句話像錘子般打擊我心。

  「什麼?」我問,「你一無所有?思龍,你一無所有?」

  「我有什麼?」她溫和的問,「我還有青春嗎,我還有活力嗎,我又沒有家庭,又沒有財富。我有什麼?」

  「我知道我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你有我。」

  「你是別人的丈夫。」

  「我們過兩年就可以結婚了。」

  「那是很長遠的事,揚名,今天,我說今天,我發覺我是個一無所有的人。」

  我竟不知如何安慰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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