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兩個女人 | 上頁 下頁
四〇


  我看著她,「思龍,你的月薪有多少?」

  「我並不是靠月薪渡日的,我父母有錢留給我。」

  「那是你的事。」我不悅。

  她失笑,「是為了中國的書生氣節嗎?」

  「請你不要取笑中國人,思龍,你也是中國人,只不過因為你父母有些錢留下來,只因為你放過洋,並沒有資格去取笑中國人。」

  她一驚,然後客氣地笑一笑,「好大的脾氣」。她取過外套,「我本人沒有受氣的習慣,你心平氣和的時候再想清楚吧。」她走過去開大門。

  「思龍——」

  「再見。」

  「思龍。」我拉住她,道,「思龍,你的個性……」

  她輕輕掙脫,「再見。」

  我生氣,「這點小事你就說再見,你要說多少次?兩個人在一起,什麼叫受氣,什麼叫逞強?你明知道我不會這樣放你走,別鬧這種意氣好不好?」

  「我今天已經累了,揚名,你對女人的態度要改一改,女人分許多種,你說話的態度要視人而定。我們明天再說吧。」

  她拉開門走。

  「為什麼不跟我找一層小單位?」我推上門。

  「揚名,我住不慣大廈中的擠逼小單位。」她重新坐下來。

  「可是我只配住大廈中的小單位,我就是那麼一個人,思龍,你如果愛我,你不會反對。有什麼事,請你與我辯白,請你不要一走了之,表演得那麼瀟灑。」

  她看著我,「當初你喜歡我,豈不是因為我比旁人都瀟灑?」

  我深深歎一口氣。戀愛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外一回事,當戀愛終於牽涉到生活的實際一面,思龍的敏銳又原形畢露。

  她已經習慣了自我中心。別人都得遷就她的心意,適應她的空檔。愛情與否,她不願意改變她的生活方式。

  而我,我也習慣了對美眷發號施今。我一向是一家之主,從大到小的事都經過我的決定,美眷對我全權信賴,毫無異見,多年來我控制她的思想靈魂,滿以為每個女人都是這個樣子。

  但是思龍有她的主意,她不可能成為我的附屬品,她的主觀強過很多男人。

  我想了很久,我說:「這樣吧,我們去找一找房子看,如果沒有合意的,再做決定。」

  她自己回了石澳。

  我們去找過好幾次房子。房租貴得很,地段又不好,有些地方連車位都沒有,自然不合她的意思。大熱天,下班後整條街都是人,只有她的臉色是冷的。我決定由我物色地方,不必她勞動。

  我一直在想,如果思龍愛我足夠,她不應該注重生活上的細節。但是思龍也許亦在想:如果揚名愛我足夠,他不該把自尊當一回事,在石澳暫居算什麼。但是我打算娶她。與美眷離婚之後,我要娶她,這自尊不是暫時問題。

  我終於沒有搬到石澳,我尋了一層很樸素的小房子,一床一椅一桌,作為我「王老五」之家,美眷自娘家搬回原址。思龍仍住在自己家。

  美眷說:「她不會跟你吃苦的,你那薪水雖然不算低,七除八扣下來,養不活她——她是聰明人,不見得人人像我,十七八歲跟定一個男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偶然也跟別的男人去聽音樂會。」我說。

  美眷撥撥頭髮,「肚中懷著你的孩子,我能上哪兒去?有男人會愛我這麼多嗎?」她瞪著我。

  我說:「美眷,我心中真的很煩。」我籲出一口氣。

  「煩?任思龍能夠瞭解你,跟她說好了。」

  「美眷,你不再關心我了。」

  「關心別人的男人?」她反問。

  她在折被單,茶几上放著一隻小小的無線電。

  「是小宇的。」她見我注意,告訴我。

  無線電裡在播一隻歌,字句很奇怪:

  「我永遠不再墮入愛河,
  戀愛實在代價太高,
  因此我只預備與你共渡一年,
  我們將在陽光下歌唱,
  我們將每日歡笑,
  然後我將離開,吾愛,我將起程走……」

  美眷聽不懂這種歌詞,她仍在折被單。但是她與我渡過了十整年,她是我的妻子。

  「我嫁你那年,你的薪水是多少?」美眷問。

  「八百。」我說。

  「我們住在什麼地方?」她問道。

  「租人家一間房間。」我知道她的用意。

  「我有沒有抱怨?」她又問。

  「沒有。美眷,我知道你對我很好,別再提了。」

  「所以你應該想想,人家愛你多少。當然,她出身與我不一樣,人家是身嬌肉貴有學問有氣質的女人,沒想到,我以為教育程度高的女人才肯吃苦,像我們這種人虛榮心才重。」

  「美眷。」

  「好好好,我不說,」她煩起來,坐在床沿,「你走吧,我們星期六再見。」

  「美眷,我們不能做朋友嗎?」我懇求。

  「我不是仍然與你交談嗎?我並沒有打你罵你。」美眷說。

  我說:「但是你對我兩樣了。」我搖搖頭,「我不敢再要求什麼,我知道我錯在什麼地方。」

  「你不必自責。」美眷說,「事情已經到這種地步。」

  「你那表哥有沒有來找你出去?」我想起了問道。

  「有。」

  「他這人是標準的小人。」我說。

  「揚名,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他是不是不住地在你面前說我的壞話?」我問。

  美眷說:「揚名,我想休息一會兒,我們下星期六再見。」

  這是她第二次逐客,我只好站起來走。心裡面不住的問自己:施某,你的面皮幾時變得這麼的厚?

  我拉開大門,表哥站在門外。

  「揚名,好嗎?」他拍拍我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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