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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美眷說:「喂,我們可以走了吧?」

  我對表哥說再見。

  我們是最後上飛機的兩個乘客,美眷直到縛上安全帶才安定下來。

  我慢慢的在想,我的機票與酒店是托公關部代訂的,任思龍公費到東京,自然也是公關部代訂。

  住到哪一家去了?

  美眷問:「你怎麼?為什麼不開心?」

  我微笑,「你是君子,美眷,君子坦蕩蕩,我是小人,故此長戚戚。」

  「不知你說些什麼!」

  我心中忐忑。

  到了東京,我們叫計程車到酒店。

  美眷說:「把任小姐找出來一齊吃飯。」她興致勃勃,「他鄉遇故知,」

  我說:「過分,大家都不過旅行數日。」

  美眷拿起話筒,「你不打我打。」她的確很幫著娘家的人。

  電話接通了。

  我想任思龍會有種做噩夢的感覺,怎麼老擺脫不了我們這家人。

  美眷說:「我是美眷——施太太呀,你好吧,思龍,是,我們渡假……七大。你怎麼睡了?快點出來,大家逛銀座去,然後吃飯。」

  她把電話掛上,「約在大堂等,十五分鐘。」

  不知怎地,我竟沒有大力阻止美眷。

  「美眷,」我說,「換雙低跟鞋子,免得走得腳痛。」

  「一會兒見了思龍,請你客氣點,」她抱怨,「免得人家對表哥印象奇劣。」

  「關我什麼事?」我不以為然。

  任思龍坐在大堂,她的頭髮梳在頭頂,盤一個辮子髻。我對她的白衣白褲早已習慣,她穿著一雙球鞋,沒有化妝,她的臉陡然看像個玩倦了的孩子。

  我們迎上去,道了聲好。

  美眷對她十分友善,把手放在任思龍的臂彎裡,兩人並排踱了出去,我反而落在後面。

  美眷問:「這次開什麼會?」

  「廣告公司邀請的。」

  「玩得很開心吧?」美眷問,「最好了,公費旅行。」

  「天天開會,後天一早就要走了。」任思龍答,「沒有時間玩,回去還得做報告。」

  「哎,多可惜。」美眷是由衷的。

  雖然我走在她們後面,我知道任思龍做會心微笑,我就是恨她這點,她在美眷面前的優越感,她對美眷的表面功夫。

  她明知美眷單純。

  但是為什麼我沒有讓她在酒店房間一直睡到回香港?

  我不知道。我居然由得美眷把她叫出來。

  銀座的燈光如星塵墮入紅塵,混為一片。天色一角還是亮的。

  任思龍雙手插在褲袋中,她有種說不出的孤寂感。

  這種情緒太熟悉了,表哥不是為她而落寞嗎?兩個寂寞的人,為什麼不能聚在一起?

  美眷一進入百貨公司便巴不得把帶來的旅行支票一古腦用光。

  但是任思龍似不感興趣,不過她很有耐心,陪我站在一角等美眷試了買,買了試。

  她的眼神永遠深不見底。

  我並沒有忘記那日夜間,在創作部,燈光裡,看見她坐在我的椅子上。

  但是如今我反而疑幻疑真,因為我與她都沒有提過那夜的偶遇,無憑無據,仿佛是一個夢。

  是我的夢。

  她怎麼想?會不會是她的夢?

  忽然我的臉又麻辣辣地紅起來。

  我暗想,真是尷尬得毫無情理,怕什麼?不過在公司辦公室撞見同事而已,她難道不是同事?

  我覺得似乎有人應該開口說話,於是我搭訕地問:「你不買東西嗎?」

  她搖搖頭,「日本時裝不合我穿,袖子是永遠不夠長。」

  「哦。」我把手插在口袋中。

  說些什麼好呢?

  美眷在買襯衫的櫃檯上像是生了根,左挑右挑。

  她轉頭問任思龍,「你來看看,思龍,是紅的好還是綠的好呢?」

  任思龍猶疑了一刻,說:「白的好。」

  美眷說:「你真喜歡白色,我老覺得同樣一件衣服,買白的不值得,非要買鮮色的不可。」

  任思龍笑了。她笑得很溫柔,以一種愛惜的神情看著美眷。

  我十分詫異,她心裡想些什麼?怎麼會有這種表情出現?

  美眷把一件白襯衫交給售貨員,說:「這是為你買的,思龍,聽你一次。」

  任思龍忽然用手輕輕擰了美眷的臉頰。非常親昵。

  我們到日本小館子去吃東西,美眷提著大包小包。

  我很有點不好意思,面子有關,任思龍瞧了美眷這副老土姿態,不知道要笑多久。

  我今夜的多心很過慮,任思龍從來沒有這麼誠懇過,她居然與美眷攀談了起來。

  美眷有她的理由:「你不知道,到外邊旅行一次,親友們期待著得點好處,不能令他們失望。哪怕是一塊手帕也是好的。」

  任點點頭。她很喜歡吃生海鮮的樣子。

  美眷問她:「你喜歡日本菜?我不喜歡,每次總是叫炸蝦飯算數。這種生魚又貴又不好吃。」

  任思龍抬頭想了一會兒,「對於吃,我無所謂,罐頭湯也吃好久。」

  美眷駭笑,「罐頭?罐頭沒有營養。」她說,「那個味道,聞了都不開胃。」

  任思龍靜靜喝著米酒。我明白她不是不想說話,只是她與美眷的思想不一樣。

  美眷見飯吃得差不多,她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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