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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總比在醫院自由,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喂金魚及喝咖啡。

  鐘點女傭會為他做一些簡單的食物,每天下午。阿姨的車與司機會來接他往醫院診治。

  這次手術再不成功,就會成為廢人了。

  和平變得沉默、固執,脾氣也壞起來。

  咪咪公幹返來,即時去看他,他一打開門,把咪咪嚇一跳,短短數日,藍和平似變了一個人。

  只見他于思滿臉,精神委靡,瘦了好多,走路時雙手摸索著活脫脫似個瞎子,而且,一件球衣穿反了,衣服上濺有咖啡漬子。

  公寓沒開窗,空氣也不流通。

  震驚之餘,咪咪沒逗留多久就走了。

  她離去之後,和平發脾氣,把桌上所有東西都掃到地下,然後累極而睡。

  是輕輕的音樂把他喚醒,不,是那股熟悉的香氣。

  十成是他的幻覺,不過和平心平氣和起來。

  這樣不懂得忍耐,算是什麼好漢呢?

  他起來,發覺音樂是真的,並非幻覺。

  誰開了收音機?鐘點女工來過,已離去,不會是她,那麼是誰?真是他自己忘了關。

  他伸手去摸茶杯,猛地想起,杯碟已被他摔破,唉,自作自受。現在還要怕碎片刺破腳底。

  他扒到地上去揀拾,地下一塵不染,咦,怎麼一回事?再摸桌上,發覺杯碟全在,且已有人替他泡好一杯香茗。

  和平陷入沉思中,這一定是天使。

  恐怕眼睛再也不能痊癒,故上帝派來天使幫他。

  他長歎一聲。

  公司最長的病假是半年,和平悲觀起來,之後怎麼辦?

  英雄只怕病來磨。

  那一日,如平常任何一日,自無線電報告中,和平知道天又黑了。

  過兩天,是拆紗布的大日子。

  和平緊張得不得了。

  無端端手會顫抖,額角冒汗。

  他並沒有自醫生處得到任何保證。

  這是藍和平第一次瞭解到什麼叫聽天由命。

  不過,和平沒有任何抱怨,那日,他做了他該做的事,即使該日重來,他也會奮不顧身去救那個困在車廂中的女子。

  差不多是深夜,咪咪來了。

  和平對她很冷淡,他說:「你放心,我這裡有天使幫忙。」

  咪咪嚇一跳,呵和平精神壓抑過度,有點不正常了。

  「你不相信天使?」

  「和平,你多多休息,眼睛就快好。」

  咪咪告辭走的時候有點像逃亡。

  和平也不怪她。

  誰,誰替他開了窗,他嗅到下雨的清新味。

  他伏到窗臺上,手握熱茶,聽街道上的市聲。

  心境仿佛又有點進步。

  第二天起床,桌子上又是一壺新鮮的茶。

  和平微笑,疑幻疑真。

  他揚聲:「你在屋內吧,怎麼進來的?浴室肥皂用光了,是你替我買來新的吧,還有,女傭人不知道我愛吃蓬萊米,你是怎麼曉得的?你是不是天使?」

  照舊沒有人回答他。

  和平微笑,「有你陪伴真好。」

  這是由衷的話。

  都不來了,都各有大事待辦,忙得不可開交。

  說真了,一個人的知心朋友,其實不過得他自己一人罷了。

  自孤苦寂寞中,孕育出幻象,以為有天上的使者一路伴著他,也情有可原吧。

  他開了答錄機,本來打算聽的是一段輕音樂,可是傳入耳朵的卻是激奮人心的快樂頌。

  和平詫異,這難道也是天使替他作出的安排?

  他關了答錄機。

  有人按鈴,呵,訪客來了。

  和平摸索著去開門,門外站著鄰居方太太。

  「藍先生,明日赴醫院拆線嗎?」

  「不是拆線,而是拆掉紗布。」

  方太太年逾七十,是位可愛的老婦人:「那多好,你可以洗臉了。」

  說得也真是,已經一個月沒好好洗臉,和平多想用一塊藥水肥皂,把面孔擦得乾乾淨淨。

  「祝你早日重見光明。」

  「謝謝你,方太太。」

  「我替你帶來一些糕點。」

  和平接過。

  「對了,」他想起來,「方太太,你有沒有見到有人在我門口出入?」

  「我並無常常出來張望,藍先生,我像是那樣多事的人嗎?」

  「當然不是,謝謝你,方太太。」

  和平躺在沙發上,幻想他心目中天使的外貌。

  —白色的便服,頭髮束起,容貌娟秀,一如米開蘭石雕中的聖母,眼睛裡充滿悲慟,憐我世人,苦難實多。

  在和平的心目中,母親也十分年輕,他長大了,母親卻沒有老,每次在夢中見到她,她都只得廿七八歲,母子年齡越來越接近,終有一日,他看上去,會比母親更老。

  電話鈴響了,和平去接,是大眼。

  大眼問,「明天是大日子?」

  和平答:「祝我幸運。」

  「我們都為你祈禱。」

  和平不語。

  「有沒有看到報上有關你的特寫?」

  「你願意讀給我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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