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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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沛華苦笑著墮入夢鄉。 不知睡了多久,是一枚鬧鐘把她喚醒。 沛華伸手按熄它,自床上躍起,自覺精神飽滿,足以應付一天的工作。 一睜開眼睛,呆住了。 這是什麼地方?房間那麼小,窗戶那麼窄,她掀開被褥,打量房間,噫,她記得這裡,這是她少年時的故居,王沛華王沛華,她沒聲價叫苦,你許錯了願,你應該指明時間地點才是,現在糟了,回到醃臢的青年時代來了。 正叫苦,她看見母親的身型在門外晃過。 沛華不禁叫一聲「媽」。 她母親抬起頭來,那正是中年時的母親,身體健康,頭髮烏亮。 沛華再叫一聲媽媽。 母親同她說:「好吃早點了,吃完好去考試。」 考試,沛華笑出來,考什麼試? 「媽媽,快穿好衣服,我同你去兜風吃茶。」 母親看牢她,「發神經,今日是你會考的第一天,還不快梳洗好趕往試場。」 沛華伸手出去,握住母親的手。 母親的手涼涼的,剛洗滌過什麼來。手背上尚有未抹幹的水珠。 「你聽我說,母親。」 「你要說什麼?」 「母親,我們只有這一天再會的時刻,想你心頭也十分澄明,時間已經過去,我們本不應相聚,可是有股力量把時間往前撥,撥至今日,回復我的青年時代,而你,母親,你身體猶自壯健,快,我們趁這難能可貴的機會好好歡聚。」 母親呆呆地看看她。 沛華心如刀割,每逢母親不明她說些什麼的時候,總是這樣沒有表情地朝她呆視,她越是哀求,母親越是呆木,簡直像同一道牆說話一樣。 「媽媽,相信我,考試不再重要。」 母親的面孔忽然放鬆了,綻開一個笑容,「考試不重要?」 「對,考試不重要,名利也不要緊,我同你能得到這額外的一天,才真正難能可貴。」 母親像是有點明白了。 「讓我陪伴你,不要叫我走,不要嫌我沒出息,不要責備我,讓我們把以往的齟齬一筆勾銷,今日母女不必講孝道講前途,今日我們是朋友。」 母親仿佛有所領悟,她輕輕站起來,看著自己的手與腳,「真的。」她輕輕說:「我已年老,怎麼今日四肢如此輕鬆?」 沛華哭了。 「你為何流淚,呵,我明白了,沛華,我根本不應在這裡,我不是明明已進了醫院嗎。我明白了,好,沛華,你不用趕赴試場,改天再去補考好了,對,我們做些什麼好?」 沛華一直流淚。 她不知眼淚從何而來,只知完全失去控制,眼淚汩汩而流。 「首先,」她說,「母親,讓我們好好擁抱一下,媽,上次你擁抱我,怕是在我三歲之前的事了,是什麼導致母女生分?」 「你是那樣不聽話!」 「媽媽,我是一個獨立的生命,我有我的路要闖,我有我的理想要實踐,我不能永遠蹲在你的腳跟,聽你的吩咐,社會有社會的一套,我若不能適應外邊的律例,我便是一個失敗的人。」 「可是你離我越來越遠。」 「不,我一直牽記你,我與你相處的日子最長,你向我傾訴最多,莫因我年輕的心與你有距離而抗拒我,試圖瞭解我體諒我。」 「女兒,你為何如此虛榮?」 沛華握住母親的手,「媽媽,那不是虛榮,讓我攀登那條天梯吧,我要知道,我能去到何處,我不甘服雌。」 「你會受到傷害。」 「我不怕冒險。」 「你為何定要走一條令我擔心的路?」 「媽媽,我又不是去幹革命,我不會有生命危險,所有疤痕,始終會癒合,所有創傷,令我變成一個更強壯的人,媽媽,你一定要明白。」 「我並不明白。」 「那麼,支持我。」 「我不懂。」 「不要再責備我,不要歧視我。」 母親別轉面孔,像往日一樣說:「我從沒有那樣對待過你。」 沛華笑了,母親一貫不承認。 她搖搖母親的手。 母親忽然問:「我們應做些什麼?」 「我們如常生活,來,媽,你做菜給我吃。」 母親看著她,「以往你為什麼不多來?」 「因你對我百般為難,我坐在這裡沒有意思。」 這是沛華真正的感受。 母親總是出盡辦法把她趕走,她不歡迎她,因她不聽話。 母親認為一個女兒應當對父母千依百順,亦步亦趨,中學畢業,教幾年書,隨即嫁一個體貼好丈夫,萬里無雲,一帆風順那樣生活下去,每個星期天回娘家來繳付豐富的家用,陪父母說說笑笑。 母親其實應當比誰都瞭解命運,對人從來不是那樣順利,而女兒所註定要走的,完全是另外一條路。 母親到小廚房去忙,廚房掛著一面鏡子,是母親梳頭的地方。 自那面鏡子裡,沛華看到了自己,緊繃的皮膚、紅潤的嘴唇,可是這副紅顏,將一年一年蒼老,因為那是時間的定律,那是時間大神殘酷的遊戲。 母親低著頭,在廚房中團團轉。 年輕的時候,沛華曾經抱怨母親一身油膩,從不關懷女兒心靈所需,可是她已經那樣忙。稍後,母親變得更為固執吝嗇,再也不肯付出,她認為子女使她失望,她就收回慈愛。 可是這次母親不一樣,她一邊操作一邊問:「你那一行到底好不好,有無前途?」 沛華笑了,這是母親第一次問起她工作進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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