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可人兒 | 上頁 下頁
四十四


  這個人一定是雲七了,高大、粗獷、有派頭,他並不十分應舉,但男人味道十足十,可人見到他找上來,連忙為我們介紹。

  雲七很客氣,正是江湖客本色,很大方地把可人接回去,原本並不嬌小的可人依偎在他身邊,也嬌小起來。

  我把兩支手插在口袋中,再喝了杯咖啡,便逕自回家。

  我當然喜歡可人。

  誰不?但如今她場面做得這樣大,誰敢接受?她也只好跟著雲七,或是在那個圈子裡找個旗鼓相當的對象,那機會率可想而知,是非常低的。

  正像她說,她想跟著我們生活,隨便找個伴,也很難,在這個年頭,誰還是羅曼蒂克的傻子,拖著她這樣的寶貝,那真是老壽星找砒霜吃,活得不耐煩了。

  可憐的可人。除非,除非她肯拿錢出來。她心底下難保不在羡慕蓮達,這種女孩子,自由自在。中人之姿,智能零蛋的女孩子,有青春有熱情,又有一個好老闆,無憂無慮,天天回來速記打字,略責備她幾句,馬上眼淚四射,天大的委屈便是莊尼的生日禮物不夠體面。

  你別說,個人的享受也差不多,照樣是坐私用車子進出。一般的穿時髦衣服,如果有分別,那麼只有說蓮達更幸運,她的男朋友多寵她,不必鬥智鬥力,將來結婚生下孩子,扔給老人家帶,仍然是活潑潑的一個人……

  命運。

  只是林可人的故事是怎麼開始的呢?我很想知道。

  每個女人小時候都是香料與糖,到中年全變成塑料花,老來全是千年老妖精,蛻變的過程每個人不一樣,我對可人的修煉故事有很大的興趣。

  第二天她沒有上班,告假。

  自然,昨日一定不止喝多了,我酸溜溜地想。

  但我立刻啞然失笑,告訴自己要控制情緒。同事是同事,朋友是朋友。可人已對我說了許多知己話,已經不是把我當作萍水相逢及面目模糊的普通同事,我必須回報她以風度,不能讓這一段頗為可貴的感情發酵轉味。

  第三天她回來了。

  仍然低調子地忙寫字樓功夫。

  奇怪,這女人真厲害,可以把真面目完全遮蓋起來,以完全另一種姿態出現。

  同我們一起做事的時候,她到底怎麼想?我們這班自以為是的笨狗,還不止千次萬次地教過她做事及做人之道,她是怎麼忍住不笑得噴飯的?大概是沒有心情笑,她掛著自己的前途問題。

  我過去同可人打招呼。

  「好嗎?」

  她點點頭,「我正想找你。」看上去有點憔悴。

  「有事?」

  「晚上請到捨下來吃頓飯,我有事請教你。」

  「榮幸之至。」

  她笑一笑,笑容裡無限愁情。

  「為什麼笑?」

  「因為我不能哭。」

  那一日的功夫特別繁重,做得我不亦樂乎,她也是一直不聽地跑來跑去,我親眼看見總經理的女秘書狐假虎威皺著眉頭同她說:「電話接不通,你,出來聽!」

  如果她問我留在家好還是改用其它方式好,我會同她說:坐家裡做金絲雀算了,只看一個人的面色受一個人的氣,真是天大的福氣,出來大熔爐幹嗎?牛鬼蛇神見久了,會胃氣痛。

  蓮達又不原諒我,「幹嘛歎聲歎氣的?」

  我不響。從幾時開始,連歎氣都要向她報告?我是在感喟林可人幹嘛要在這裡受零碎的委屈,不可思議的女人。

  今晚我一定要問清楚。

  「我看你是太寂寞。」蓮達說。

  「我寂寞?你憑什麼那麼說?」

  「沒有女朋友,從來沒接過她們的電話。」她的答案很簡單,真是幸福。

  我笑,「也許她們全體打電話到我家呢?也許我根本有情婦,天天在家等我呢。」

  蓮達翹起嘴唇,不響了。

  倘若她問魔鏡「魔鏡魔鏡,天底下最美的是誰」。鏡子與幔子都或許會裂成兩半,但如果她問「天底下最歡樂滿足的是誰」,鏡子一定答:「你,蓮達小姐。」

  如果兩者不能兼備,上智選擇是歡樂。

  可人是充滿愁容的。

  晚上到她家,她前來開門時我便有此感覺。

  她家作全白色,寬大舒暢,最難得的是只有幾件主要的家具,留下許多空間,卻又不顯得簡陋,牆壁上完全沒有裝飾,一張照片與畫也沒有。

  我愉快的坐下來。輕鬆地說:「比起有些人的家,陳設得猶如摩羅街的下價古玩店,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可人也忍不住微笑,「你上一向很欣賞我的。」

  我的笑容凝住,有點唏噓,「有什麼用呢?我又不能照顧你,我沒有錢。」

  「不能事事講錢。」

  「唉!小姐,這不過是安慰窮小子的好聽話而已,在這個商業社會中,錢的能力澎湃,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別這樣好不好?」她笑,「拜金的人。」

  我說:「叫我來有何貴幹?千萬不要叫我兩肋插刀,赴湯蹈火,我力量小,膽子更小,你老包涵包涵。」

  可人笑得前仰後合。

  我喝著傭人倒給我的茶,等她開口把正經事傾吐,我等這一刻應景很久了。

  「他說他願意同我到外國去結婚。」

  我的反應是:「那再好沒有,做人不過上講一個開頭與一個結局,誰管你當中跌倒爬起若干次。而女人最佳的結局便是結婚,相信你等這一天也已經很久。」

  「這一年來,」她答非所問,「我在寫字樓裡看到很多,也學習很多。」

  「這是我相信的,看到的是二十多年都說不完的怪現象,學會的是忍無可忍,重新再忍。」

  她點點頭,「更令我驚異的是,我居然過得如魚得水,成為大家庭的一分子。」

  我欠一欠身,「你打算怎麼樣?拒絕雲七爺,正式申請假如白領籍?」

  她微笑得很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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