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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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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相信還是怎地?」 「我從來沒看你穿得如此斯文過。」他取笑我,「看,套裝、高跟鞋,還化了妝呢!」 「剛下班。」 「平日見你,都是馬尾巴拖鞋牛仔褲。」他說。 我也笑,「你呢,這是我第一次在琴吧以外的地方與你見面。」 「以後也許可以選醫院以外的地點。」他也笑。 我放下了心,看來無大礙。 「工作辛苦嗎?」他搭訕的問。 「老樣子。」 「主管好不好?」他顯得很關心。 「不是壞人,警務署肯定沒有他的案底,但不知怎的,他就是看不得我們略閉一點,非得變幾百個法子,叫我們如沒頭蒼蠅的奔撲,他才滿意,雖然不是他發的薪水,但他精忠報國,要替老闆把我們的力氣榨盡。」 「都一樣。」 「有一日我做了主管,可能更壞,」我笑,「這才是最大的悲劇。錯不在人,而是那個位置,任何人坐上去,就迷失本性,以擾民為生。」 他看著我微笑,我有點尷尬,自嘲說:「你看我的宏論多不多。」 他說:「不不不,我愛聽。」 我笑,「看來,你是我的知音,我也是你的知音。」 琴的面孔忽然漲紅,沒想到他臉皮那麼薄,時代的進步把人訓練得老皮老肉的,婦孺都不會臉紅。他真可愛。 忽然之間我倆沒有話說,我又不願意立刻告辭。 幸虧護士送食物進來,我打開蓋子看了看,只是白粥與腐乳,我的天,這怎麼吃?「你愛吃什麼?我替你去辦,未必要遵醫囑吧?」 他說:「還是聽醫生的好。」 我說:「不必理我,你吃呀!」 「你看著我,不好意思。」 「那麼我走。」 「不不。」 「我不能看著你挨餓呀!」 琴很為難。 「明天我再來。」我說。 九月二十五日:一連幾天,我都在下班後以第一時間趕往醫院陪伴琴。 其它約會都一概推辭。 我向護士打聽到他可以進口的食物,吩咐琴吧做妥,拿去給他吃。 我們真正達到無所不談的階段。 他父母雙亡,沒有兄弟姐妹,所有的,不過是琴吧的一班手足。他從來沒有結過婚,可以說是了然一人,同我一樣,生活中最大的障礙是寂寞,不過幾經艱苦,也克服了,也同我一樣。 醫生說他的症候可大可小,要注意平日的調理,在醫院中休息了十天八天,他臉色也逐漸紅潤。 他躺著無聊,時時玩紙牌,我與他賭二十一點,贏了數百元,他不再提算命運的事兒了。 我也幾乎忘記這宗事。 今天他說:「待我出院,真怕你不會對我那麼好。」 「你太小人了,」我說,「如何度君子之腹?」 「希望我錯了。」 「當然是你錯。」 醫生宣佈他後日出院。 我特地去告假接他回家。 琴住在琴吧樓上,我們原來一直是鄰居。 九月二十七日:早就替琴打點,替他收拾醫院中雜物。 他很感激,一直謝我,我叫他住口。 看著他換上運動衣,有異樣感覺。平日他總是西裝蝴蝶結,看不出太多的氣質,便裝的他另有一種味道,不禁多看他幾眼,他的面孔又紅了。 這個人! 我一直扶著他,他說:「喂,我自己走好不好?又不是老頭子。人家會以為你來接老父出院。」 我們兩個都笑。對他的關懷實在不可言喻。 車子在門口等,我由地挽著行李,我們兩個人剛走出醫院大門,忽然間一陣驟雨,淋濕半邊身子。 我大叫起來,狼狽地抹著面孔與頭髮上的水珠。 琴說:「怎麼來一陣怪雨?天上明明掛著大太陽。」 我咕噥:「天氣越來越壞。」 琴說:「不是雨,是草地噴水,朝我們這邊唧來。」 果然是,草地上大噴嘴不停的灑水,真像驟雨,我拉起琴,沒命的向幹地裡奔避。 誰知這噴嘴似同我們開玩笑似,我們走到哪裡,它追到哪裡,非把我們淋濕不可。 開頭我怪叫,後來索性哈哈大笑。 琴也笑,兩人彎下腰。 忽然我想起來──「你會在一個雨天,遇見你的真愛。」 這可不是一場人造雨! 太明顯了,怎麼我沒想到?我側著頭看琴,他也怔在那裡,這時他也想到了。 可輪到我臉紅了。 我們兩個人靜下來。 我真笨。琴對我這麼好,怎麼可能當我是普通朋友?而我,我又對他這麼好,又怎麼可以說是泛泛之交2當事人這麼糊塗倒真是少有,我倆默默,但是兩隻手卻是緊緊握著的。 好了,雨過天晴,那只噴水嘴終於被工作人員關掉。我抖抖濕襯衫。 車子駛過來,我們上車。 我看到前面的道路是光明的,暢通的,每塊烏雲都鑲有一道銀邊,琴便是美好的一面。 奇怪的是,我要到這麼遲才發覺。 我輕輕同他說;「回去,你要彈更好的曲子給我聽。」 「自然。」他說。 「你從來不對我訴說心意。」我埋怨。 「全部在琴聲中表達出來,你還叫我怎麼說呢?」 是我遲鈍,但我情願在這個時候才發覺,特別溫馨,特別美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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