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可人兒 | 上頁 下頁 |
三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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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連忙換上新裙子,刻意裝扮一番,趕到琴吧去。 雖努力壓抑,但頗有躊躇滿志之得意之情。我做人一向要求不太高,喜歡腳踏實地,從來不會替自己立下一些心比天高的宏願,以致到頭來一事無成,我喜歡一步步邁向略為卑微的目標。 琴在櫃檯後,見到我眼前一亮,吹聲口哨。 他說:「這是同一個女郎嗎?我有沒看錯?今天這麼有味道!」 我走過去,悄悄說:「我找到工作了。」 「恭喜!」他衷心替我高興,「太好啦。」 我也微笑。 「看,是不是,終於雨過天晴。」他說。 我笑,「但你不是說我會在雨天碰見我的愛人?是否要待明年雨季?」 「一步一步來好不好?別太貪心好不好?」他笑。 「請你喝咖啡,」我說,「多謝你的鼓勵。」 琴輕輕說:「你有兩天不來,我還以為你忘記我們了。」 「不!」我衝口而出,「怎麼會?我忙著準備見工,一有結果,我不是即刻來了?」 雙方的語氣都充滿關懷。 我們相視而笑。 「你知道嗎,你與我們第一次見你時,判若兩人。」 「一定是,」我大言不慚,「今日有小夥子建議與我去喝茶。」 「你沒有去?」 「沒有。」 「為什麼放棄這樣的機會?」他問。 「我趕著來看你呀,」我說,「那種男人,每間寫字樓起碼有一打,但像你這樣的朋友,不是每天可以遇見的。」 「是嗎?」他歡欣莫名。 我豪放的拍他的肩膀,「怎麼不是?」 他倒側頭,「你真是個可愛的女子。」 我靦腆,這個琴,自從結識他以來,就一直幫我,贊我,開導我,什麼良師益友都及不上他。 當夜他請我吃飯,吩咐廚房煮餐牌上沒有的大菜,我大吃大喝。真好,同他在一起,自由自在,根本不必理會吃相坐相,一切率意而為。 當夜快意恩仇,半醉而回。 假如能夠忘記行方,我就可以從頭開始生活。 半夜曹操的電話來了。 我說:「明天再談好不好,我困極了。」 他不過想來看我死了沒有。 八月十二日:上班了。 工作統統差不多,人事亦大同小異,很快上手,又恢復以前那種疲勞,舟車勞頓不在話下,敷衍同事,很需要一些精力。 我也曾經問過自己,待人以誠,別那麼虛偽行不行,答案是淺易的,與那無數道不同不相為謀的人在一起,怎麼開心見誠?為求和平相處,不得不用到敷衍這種卑鄙的手段,絕對值得原諒。 那個爭取在第一時間請我吃茶的男孩子,叫小張。君子貿易行還有許多小李小陳西門彼得史提芬,都還沒有結婚,都幾乎年屆三十,都仍充著大孩子心態,互約著去乘船參加會所跳舞看戲,不過也沒有以前那麼輕鬆了,笑臉之後難免也有「要不要把節蓄換美金呢」這種困惑,但他們仍然沒有明天,仍然沒有大腦。 我對他們,幾乎一點興趣也沒有。 真不明白當時如何為行方著的迷。也許是因為年輕,我們做錯事總是賴年輕,二十八歲少婦生孩子在事後都可以賴年輕,當年我只有二十五歲,自然更年輕。 忙了兩個星期,總算定下神來。 每晚都不忘去探望琴,說幾句話。 八月三十日:天氣還是熱,但開始有些秋高氣爽的意味。不會下雨了吧。 不知怎地,非常相信琴為我所算的命運。 我與阿陸阿戚去玩的時候,總是留神有沒有驟雨,但沒有。有時明明烏雲密佈,但雨水總落不下來,我白等了。 那段失意及訪惶的日子過後,一切歸於平靜,我反而覺得當時的刺激屬於可遇不可求類。 幸虧有琴伴我工餘時間。 九月三日:「你怎麼不出去走走?」琴說。 「我有呀,我與公司裡未婚男士都玩遍了。」我用字非常大膽。 「你才沒有。你每天下班都在這裡。」 「我同他們吃中飯。」我說。 「那短短一段時間怎麼能夠培養感情。」 「男女間的感情如果需要培養就很差勁了。」我說。 「你相信一見鍾情?」 「我不知相信什麼才好。」我歎口氣,「命運?際通?緣分?雨天?」要命。 「相信你自己。」琴說,「信你自己的感覺。」 「嗯。」我說。 我們之間有一陣沉默。 然後我問:「你呢,你不能老把自己關在這間琴吧裡呀,什麼時候東山再起?」 他苦笑,似有衷情,但隨即說:「來,我奏一首新曲你聽。」 我說:「太好了。」 他的琴聲如高山流水,高推動人,使我這個門外漢聽來都心悅誠服。所謂曲高和寡,大抵是不成立的,大抵只是曲子不動聽,否則總有欣賞的人,占人口十萬分之一已經很了不起。 我伏在桌子上,閉上眼睛,琴聲感動我心神,漸漸我雙目潤濕,流下淚來。我緊閉著眼睛,面孔埋在雙臂中,鼻子發酸。每個人都有傷心處,他的琴聲就像在我的軟弱處輕輕安撫。 我被感動得無以復加,就像躺在一個至愛我的人的懷抱中一樣,那個人答應支持我,照顧我,愛我不渝,直至永遠。 琴聲停止,我心頭仍然震盪不已。 我含著眼淚大力鼓掌。 「你最棒我的場。」他說。 我用指頭揩掉眼淚,微笑說:「我真喜歡你的音樂。」 「多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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