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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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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她兩個人在合作社裡坐了半小時,實在沒辦法再拖下去,我建議出外走走。 「殷醫生,你不必陪我挨義氣。」 我有點疲倦。「那你自己做打算,我回家憩一憩。」 到底事不關己,己不勞心。 待我一覺醒來,看看鐘,已經下午五點半。 我撥電話到陳宅,他們說梅一直在醫院。 這個女人。 我淋浴趕回醫院,看見她坐在手術室外的長凳上,臉容憔悴,化妝掉了一半,相當的難看,到底不比十八二十二的時候,三日三夜不睡照樣皮光肉滑。 我向她點點頭。這時候我師傅自手術室出來,我迎上去。 師傅咕噥:「唏,做外科頂要緊的是一副好腳力。」 「如何?」我拉緊他。 他驕傲的說:「由我出馬,當然成功。」頭也不回的走開。 我歡呼一聲,問陳太太,「聽見沒有?聽見沒有?」連我這個一等一鐵石心腸的人,都為他們慶倖。 陳太太的眼淚如泉湧出,我只得拍她的肩膀。 我說:「留下來,我不信他會忘記你。」 她說:「我要走了,去訂飛機票,如果那邊的人不等我,我會失去最後的機會。」 「你不能走,他會向你求婚,真的,他說過他會。」我拉住她。 「不,他不會記得,他一睜開眼睛,就會忘記一切。」陳太太悲哀,「我知道他。」 她拖著疲乏的身軀走向大門。 「你不等他醒來?」 她回頭說:「再見,殷醫生。」 「喂,你沒有盡力!」我在她身後叫。 但是陳太太沒有回頭,她走了。 陳尚翰會追上去的,我相信他會。 不出他妻子所料,陳醒來,第一句話,便是戰慄地問:「成功嗎?」 我答:「成功。」 他緩緩睜開眼,「視力很模糊,啊,神醫,你們真是神醫。」他感激得落下淚來,掙扎著要撐起上身。 我把他按下去。 「你是殷醫生?」 「是。」我說。 「我要看看你,」他睜大眼睛,「呀,你並不醜,我的天,原來你這麼漂亮,太好了太好了,感謝上帝——」他大大的歡呼嘶叫,手舞足蹈。 護士要替他注射鎮靜劑。 他沒有提到梅。 知夫莫若妻。 她太瞭解他,以致沒有存半點希望。 我有種如墮冰窖的感覺,冷下來。 在住院的十天內,陳尚翰並沒有閑著,他向全世界報喜,來探望他的親友如一隊兵似的,由朝至晚,往往要醫生驅逐。 百忙中他還忘不了向我打趣,吃豆腐。 我冷眼看他,覺得可笑,我不是個黑良心的人,當然情願他做可笑的人,而不是盲人。 花束堆滿房間,排出走廊,像紅舞女轉場子那種盛況。 我留神,沒有白色的香花,譬如說,像玉簪。啊,她完全淡出了。 陳尚翰的快樂非筆墨所能形容,他巴不得長出一對翅膀來,飛上青天。 他的計劃足足排到三年之後,每天可以同朋友鬥牌耍樂至天亮,靜下來也要看錄映帶,睡著亦要聽唱片,病房給他弄得似酒店。 我說:「叫他早日出院算了。」 他自頭到尾,並沒有提過一個叫梅的女人。 他出院那日,我忍不住提醒他。 「你可記得,你曾經說要在手術後向一個女人求婚?」 他一呆,英俊的面孔有一刹那的呆滯。「哦,是,」他倒沒有否認,「是一個護士,殷醫生,幸虧你阻止我,最瞭解我的人其實是你,」他吐吐舌頭,「這位看護小姐呢?糟糕,我還沒向她道謝呢。」 我半晌才說:「人家已經走了。」 「殷醫生,週末我在舍間開舞會,你一定要來。」他殷勤的說,「你不會失望,我有朋友介紹給你。」 我沒有回答。 「我們這個派對所以食物均從巴黎美心飛來,你一定要來……」 我沒有聽到他往下說什麼。他的一班朋友把他半擁著半抬著落樓,坐上開篷跑車,呼嘯而去。 我呆在醫院的停車場良久都動彈不得。 仿佛聽見陳太太冷笑的聲音:「如何?我料得不差吧,他一睜大雙眼,心目中除了他自己,還容得什麼人?」 真不可置信,手術前還口口聲聲「梅,梅」,一副忘不了,數小時後似過眼雲煙,什麼都丟在腦後,並開始他的新,不,舊生活。 天下原來真是有這種人的。 陳太太不愧是個聰明女,退得快走得好。 啊,什麼時候進場是不重要的,拿不拿得到好牌,亦無關重要,最要緊的是,離場要瀟灑,不要希祈能夠帶走什麼。她做的漂亮極了。 我當然沒有去陳尚翰那個瘋狂舞會。 師傅去了。 據說他成晚找我——「漂亮的殷醫生呢?真沒想到原來她是嬌滴滴的年輕女郎,哈哈哈哈哈。怎麼不來?我要失望了,不要緊,明天我再找她……」 他當然不會找我。這早晚我也成為一段往事。 而我,我只希望以後也不要遇見這樣的人,我的心靈剛強如鐵,也實在受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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