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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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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最好之一,」師傅說,「你不應有所懷疑。」 「萬一,師傅,我是說萬一。」 師傅沉沒一會兒,「他會活下來的。」他不悅,放下話筒。 這我是相信的,他絕對會活下來。 人們其實比他們想像中要堅強得多,苦難未曾來臨之前,什麼都號稱受不了,後來還是活下來了。 在醫院這麼些年,見怪不怪,病人第一句話通常是:「醫生,我會不會死?」 足以令人壯志消沉。 不知怎地,我很希望這個活潑樂天、自由自在、不羈任性的花花公子會得複元,一切就像以前一樣,有驚無險,過其美滿的一生。 那麼世上至少有一個快樂的人。 最好在複元之後,他與妻子恢復感情,好比童話中人物般好好的生活下去。 太奢望了。要開心的人永久開心下去,或是不開心的人忽然轉為開心,實在太奢望了。 該禮拜天,陳先生與前妻到海灘去散步,至傍晚才回來。胃口很好,心情較佳。 星期一,我到陳宅,陳太太出去了,據說去買花,只有陳先生在圖書室聽音樂。 「你好。」我說。 他說:「你也好。」 「氣色不錯。」 「也許是昨天曬的。」 「服藥沒有?」 他答非所問:「梅小姐出去了?」 「她一會兒就會回來。」 「殷醫生,你覺得她怎麼樣?」聲音中有若干盼望。 我故意說:「你叫我背後怎麼說她?」 「她長得可美?」陳尚翰興奮的問。 「你認為呢?」 「我又看不見。」他惱。 「你沒有感覺?」我提醒他。 「感覺上我認為她很美,而你,殷醫生,你一定長得像男人。」 「非常謝謝你。」我不甘心。 「別賣關子,」他說,「告訴我她是個怎麼樣的女人。」 「很漂亮很時髦,風姿極佳,性格成熟而世故,約莫廿八九歲,廚藝一流。」 他沉默。 過一會兒他說:「她不像女護士。」 「因為你沒有把她當女看護。」 「她是誰?」 「陳先生,別疑心。」 他揮揮手,「你來了有多久,殷醫生?有沒有奇怪,為何我沒有朋友,沒有親人?」 我微笑,「這有什麼稀奇?你病了不止一兩個月,漸漸他們都不來找你,也是很正常的。」 「正常?」他悻悻然,「我可看清了他們的嘴臉。」 「下雨天是難找朋友一點,」我笑,「對人的要求不應太高。」 「你倒想得開。」他猶自怨懟。 我笑,「待你複元,他們又會回來。」 「我再也不要見到他們。」 他一時氣憤而已,將來好了,朋友們只要為他開一慶祝派對,他便一切拋在九霄雲外。 此刻他心情欠佳,免不了自怨自艾。 他又問:「我與梅小姐,外型上配不配?」 「很相配。」我說的是老實話。 他似乎寬慰了。 他的社交活動等於零,注意力全部放在一個人的身上,心情與從前大大不同。 當時他抓緊椅子的扶手,咬牙切齒的說:「我願意用我所有財產來換回視線。」 「別煩躁。」 我抬頭張望,希祈陳太太快快回來。 她沒有令我失望,捧著大蓬的白色花束走進來,撲鼻一陣清香。 她把瓶子放在陳尚翰附近的茶几上。 「你回來了?」他逼切的問。 「是。」 「有沒有買到榴蓮?」他露出笑容。 「有,還連帶選購大把荔枝桂圓紅毛丹芒果。」 「太好了,來,攤開來大嚼。」 我忍不住說:「再這樣吃下去,會變成胖子。」 陳尚翰說:「奇怪,以前一直沒發覺這些果子美味。」 可憐。 真沒想到這兩個字會與陳尚翰聯繫在一起。 陳太太也察覺到,立刻到廚房去捧出水果。 我轉身要走。 「殷醫生,」陳尚翰說,「留下來陪我說說話可以嗎?」 我猶豫。 他乾笑數聲,「我知你是醫生,不是清客。可否寬容一下,把我當作一個朋友?」 我心軟化,「陳先生言重了。」在平時真的難以高攀,此刻我變成他的知己。 陳太太捧著水晶盤子出來,「殷醫生,請留步一起品嘗。」 我選了半邊石榴,喜其水晶胭脂般的顏色,把果子逐粒剝來吃。 陳尚翰開懷大嚼,他妻子小心服侍他。 我把陳太太拉在一角問:「他還沒發覺你是誰?」 陳太太搖搖頭。 「他有沒有提起過前妻?」 「沒有,我想他根本忘記曾經結過婚。」 「不會的,他同你還不熟。」 她笑。左頰上沾一點胭脂紅,是石榴的汁滓。 不知怎地,她喜吃水果,但總難避免沾到果汁,總會留下一點痕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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