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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我站起來,「我要告辭了。」

  「明天什麼時候來?讓我弄你喜歡吃的點心。」

  我笑,「陳太太你倒是不胖。」那麼愛吃。

  她爽朗的笑,很西化的一個女人,很可愛。

  我們約好早上十點鐘。

  我到的時候,陳尚翰沒起來,沒有人敢叫醒他。

  我抱定主意顯神威,說聲「看我的」,便跑上樓去,打開門。

  他打平躺在床上,我走近去,腳步聲故意放得比較重,心中一沉,怎麼還不跳起來罵人?莫非有什麼事,連忙伸出手去拉他。

  這一拉他出聲了,「誰?」聲音沙啞。

  「殷醫生。」我答。

  「你。」他頗為失望。

  我哼一聲,他在等哪一國的美女?「怎麼睡過頭了?」我不放心他。

  他心情似乎不錯,答道:「昨天晚上吃了一鍋好菜。」

  有效,他父母沒有白付酬勞,看樣子陳太太下足了功夫。我心頭也為他一寬。

  「有七年沒吃雜煨海鮮,新來的廚子有一手。」他伸個懶腰,「唉,那時我在北美念大學……」仿佛想有所傾訴,但努力壓抑,改為:「常吃這個濃湯。」

  做過夫妻怎麼可能完全沒有回憶。他們高估自己太多,這還不是都慢慢想回來了。

  陳尚翰忽然醒覺,「這個廚子是什麼地方找來的?」

  「我只是醫生,怎麼會知道?」

  他吃著悶棍,沒了言語。

  「起床,黴在房間裡,幹什麼?」

  「如果有夾油條的鹹菜飯就好了,配開花的豆腐漿。」他喃喃的說。

  他是北方人?我一直不醒覺。

  護士們扶他進洗手間。我不放心,怕他收著什麼藥丸,裡裡外外搜了一遍,不見可疑處才作罷。

  我先下樓,陳太太叫住我,「殷醫生,我做了好些北方點心,你來嘗嘗。」

  桌上擺著韭菜盒子,豆漿以及陳尚翰念念不忘的菜飯。

  這可是叫心有靈犀一點通?我不能相信雙眼。

  人閑了便會動腦筋想吃,真看不出陳太太是醫胃的專門人才,而且做出來的點心香得不得了,比起單調的雞蛋火腿不可同日而語。

  我本想先坐下,大快朵頤。

  誰知陳尚翰來不及的摸索過來,急躁的說:「我聞到豆漿香,快盛給我。」

  陳太太看到這個餓鬼,倒是寬慰,我朝她打個手勢,避席而去。

  何必尷尬,本來就是夫婦。

  食物在廚房還有很多,我狠狠的吃了個飽。

  女傭人進來說:「醫生,陳先生找你。」

  我連忙跟出去,他坐在書房內,捧著一杯綠茶。

  聽見我腳步聲,他沒頭沒腦的問:「是你嗎?」

  「我?」

  「是不是你叫廚子弄這些食物,又是不是你通知他們我愛喝龍井?」他罕見的心平氣和。

  「不是我,我怎麼會知道?」我忍不住笑。

  「那麼是誰?」

  「廚子。」

  「廚子說有人教他做的。」

  「陳先生,我是醫生,不是美食專家。」

  他遲疑一下。「那麼誰建議開車去兜風?」

  「開車出去?那倒是好主意。」我說,「維持心情愉快,對你來說,非常重要。」

  「你不是幕後主持人?」他面孔上露出失望的樣子來。

  「當然不是。」

  他在說什麼,他以為我對他特別好感,要做那麼多的事來取悅他?「坐下來。」他說。

  我不去理他。

  「請坐。」他又說。

  多個「請」字又不同,我緩緩坐下。啥事需如此客氣?「告訴我,我下次動手術複元的機會是多少?」

  「醫生已經告訴過你。」

  「一半一半?」

  「也許。」

  「有百分之五十機會,我會做瞎子。」

  「另有百分之五十機會痊癒。」

  「你知不知道做盲人的痛苦?」

  「很幸運,我不知道。」

  「真是生不如死。」

  我沒有回答,我拍拍他肩膀。

  「我情願死。」他用手掩住面孔。

  這是他第一次露出惶恐。以往他只是發脾氣來掩飾。

  「晚上你想吃什麼?」我說,「我叫廚子替你去做。」

  陳太太站在我身後,很憐憫地看她前夫。

  「你先出去,待我靜一靜。」

  「好。」我看陳太太一眼。

  陳太太與我走到廚房,跟我說買了新鮮蓮蓬來做冬瓜湯,開頭談著食物,後來她漸漸崩潰,眼睛都紅起來,聲音中充滿感情。

  「他到底有多少機會?」她拉住我的手。

  我立刻知道自己不該饞嘴,吃她做的點心,現在混熟了,不好應付。

  「擔心是沒有用的,時間總會過去,到時你會得到真相。」

  「我與他在一起的時日,從沒真正關心過他,他對我也一樣。到現在,不知怎地老覺得心酸。」她的眼淚揩幹又流出來。

  事隔幾年看是完全不一樣的。

  「眼睛要腫了。」我說。

  「他又看不見,無所謂。」

  「你是為了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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