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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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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時立炯還婆婆媽媽的在說:「……你不要見怪。」 我拍拍他的手,「立炯,我們改天見。」 第二日我匆匆的與經紀聯絡,要去看房子搬家。 允新這數目一直在屋裡,冷冷的看我安排一切。 他冷嘲熱諷:「要緊縮?好,我看你縮到哪裡去。」 我不去照他,房子用我的名字,我要搬,哪怕他不搬。 我一股勁的去看新居,得回的結果等於零。 雖然說不景氣,租金卻不受影響,稍微登樣子的尺寸,月租都上萬,那還不打緊,令人駭笑的是其裝修!租房子又不能拆除原來的裝修,但這種四座月洞門,七色地毯、八種牆紙、鑲滿玻璃,加巨型風景牆畫,水晶燈碰到頭頂的公寓,如何住人?怎麼都似萬花筒?連窗簾都每間房間不一樣,有些柳條,有些格子,有些是百葉簾,都挖一個洞,因為裝了冷氣機在那裡。 也沒有人用抽濕機,每座豪華佈景都散發一陣黴味。 日奔波了這些日子,突然明白允新那刻薄陰險的表清原來是有感而發。 由儉入奢易,由奢人位難。婚後便住進這間祖屋,一切不用張羅,陸續照心意翻新添補家私,都說咱們家佈置得有品味,我還不覺得,現在一看,果然。 晚上我很激動的向允新報道日間探險過程,夫妻之間忽然有了新話題。 「──為什麼一定要滿鋪長毛地毯?他們難道不曉得夏天熱起來會到攝氏三十八度?」 允新看著我眯眯笑,笑中倒是一點沒有摻雜的成份。 我更加發揮下去:「都做了拱形門噯,幹嘛?還都有小型酒吧。家家養一缸魚,據說用來擋煞氣,怪得不能再怪。睡房都是一小間一小間,似豆腐乾,連張兩米長的床都放不下,打通了做一間尚不夠。允新,你說得對,怎麼搬?搬到什麼地方去?現在作興假天花板,從客廳到飯廳還要上兩級樓梯,結果人只好彎著腰站,樓面不夠人高。」 允新笑出淚來。 我也跟著笑,孩子們自然也笑。 誰都不知道有什麼好笑,但婚後我們第一次意見相同,並且這麼歡樂。 我同允新說:「借都得借回來撐著,到真正垮了再說,你我都不是勇敢的人,算了。」 他卻說:「我已經賣了兩部車。」 我大大的訝異,「什麼?你捨得?」 「只好叫司機忙點,送完我再送孩子們,然後再接你,再省就不能了。」 我默然。 「還有,六姨讓她回鄉下,根本是我們硬把她留在此地,如今寵得似祖宗似,她已經答應。孩子已這麼大,用菲傭也不打緊,我已在物色,可省一半。」 我完完全全呆住。沒想到他辦起這些事來也頭頭是道。 「這樣子一個月下來也節流不少,過一兩日我要去美國看看有什麼發展,分居書已簽了在那裡,你要交給律師就去辦好了。」 我吞一口涎沫,喉嚨「咯」的一聲。 這麼順利,心平氣和的離婚,時代真的太進步了。 「去多久?」 「你關心嗎?」他反問。 「以前你走運,自然有紅顏知己來關懷你,此刻你黑了,舍我其誰?」 「真幽默!」 我苦笑。 他忽然說:「如果我告訴你,我這些年來在外頭並沒有人,你相不相信?」 我不出聲。 「如果我又告訴你,我去俱樂部不過是玩橋牌,你又信不信?」 我抬起頭來,「我都信,但凡自你嘴裡說出來的話,我都信,我還為什麼不信?如果分手,你的話是真是假已無關緊要,假如還在一起,更要相信,你撒謊也是為了給我留面子,我並不是不識抬舉的女人,非得尋根究底,結果自己下不了臺。」 允新大力鼓起掌來,啪啪啪地響得清脆,「小魯,你終於長大了,恭喜你。」 是,成熟來得很遲。是萬立炯這面鏡子令我看清楚自己。 在這之前,我以為糜爛的只是允新,而我,我是好好的一個人,受他拖累,真好笑。 那天晚上我同允新感慨的說:「原來我們是一對不折不扣的柴米夫妻。」 這一場經濟衰退把我們打回原形。 允新去美國後,我把司機也偷偷辭掉。我會開車,怎麼不省這兩千五?又去保險箱把那種一年戴三次的項鍊取出賣掉,價錢只及從前買進的五分一左右,但也還能還掉銀行的債,把屋契贖回,還給母親。 允新到這個地步,當然我要負一半責,簽單子買凱絲米長大衣的時候他可沒吭過聲,此刻我太嘮叨,不但是個女人,亦是個小人。 立炯來看過我一次。 我正在教菲傭做炒麵,弄得一頭煙。 見他來我便端出最香的卡普千奴咖啡。 他微笑,「你最懂得這些。」 我欠欠身,「我這十年來致力的,也不過是吃喝玩樂。」 他側過身子,沒有看著我,「你氣色比我先頭見你時好得多。」 「是的,我的思想終於搞通了。」 他低下頭。 「你今天找我,有什麼事?」 「沒有,在這種天氣,我特別容易想起,當年我是多麼愛你,簡直願意為你去死。」他看著窗外。 「真的?」我微笑,「我一生也無憾。」 他也笑。 過一會兒,他緩緩呷口咖啡,牛奶的白泡逗留在他的唇上,格外的顯得他傻氣動人。 他一定有話要說,我知道。 而且我猜到他要說什麼。 他開口:「我母親替我介紹一個女孩子。」 來了,我微笑,他的終身大事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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