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開到荼蘼 | 上頁 下頁
一六


  剛在叫,就有人送設計圖樣上來,正是曹氏制衣要的圖樣。

  小老闆眉開眼笑地接了去,說:「你太有法子了,韻娜。」

  我用手托住頭,沒有表示。

  左文思這樣討好我,分明要與我繼續來往。

  我背後有大段牽絲攀藤的過去,他又與淑東小姐糾纏不清,兩個人都不明不白,碰在一起,猶如一堆亂線,我沒有精力,理出線頭。

  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這種關係。

  小老闆手舞足蹈,興奮得跳來跳去,我一邊工作一邊發呆。中午時分我走到樓下去看左文思否在那根熟悉的燈柱下等,張望半晌,不見他。

  我把雙手插在口袋中。其實心裡是巴不得他不要來。既然想他不來,為什麼又會下樓找他?找不到他,怎麼又有失望?我很悵惘。

  見到他,至少可以把話說清楚。

  我低頭默默往回走,猛不覺橫街有個人踏出來,我險些兒撞在他懷裡,不怪自己冒失,倒惱他不帶眼,我皺著眉頭,壞脾氣的抬起頭來,想好好瞪他一眼。

  誰知視線落在他面孔上,整個人如被點了穴道似的,動彈不得。

  「韻娜。」

  他的聲音很溫柔,但聽在我耳朵裡,卻如針刺,發出銳痛,我腦門嗡嗡作響,看著他,不知回答他還是不回答他。

  我的雙手仍然在口袋中,捲縮成拳頭。

  是他。

  終究叫我遇見他了。

  「為什麼這樣看著我?」他微笑問,「像不認識我的模樣。韻娜,你越來越漂亮了,我老遠就見到你。」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冷淡地答:「當然我認識你,你是滕海圻。」完全不是七年來練習的句子。

  「你回來了?多久之前的事?怎麼不同我聯絡?」他親熱地說:「而且怎麼到這種地區來?」

  「我在此地上班。」我的聲音一點感情都沒有。

  「是嗎,太好了,我現在有間廠在此地,閒時可以一起吃午飯,你說如何?」

  「再聯絡吧,」我說,「此刻我有事要幹,再見。」

  我別轉身就走,一步一步很快很平穩地走,只有自己知道全身開始顫抖,抖得像秋風中的黃葉。

  到辦公室時眼前金星亂冒,支撐不住,在剛才那五分鐘內,我用盡了全身的精力。

  我掙扎到座位上,一坐下就動彈不得,面孔擱在手臂上,胸中空靈,七魂五魄悠悠然不知在何處。

  七年了。我同自己說:王韻娜,拿些膽色出來,還怕什麼,噩夢全過去了。

  剛才表現得真好,一絲不差,是該那樣,要對自己有信心,這魔鬼還能怎麼樣?

  我的喉嚨咯咯作響,總算把痰咽下去。

  「韻娜,一號線,左先生找你。」

  我拿起話筒,「文思,請快來接我,我不舒服,想出來喝杯茶。」我急欲抓住一個浮泡,代價在所不計。

  左文思很快到達我們寫字樓。

  他得到上賓的待遇,小老闆把他當恩客。

  一個人有本事便是最大的財富,這回我相信了。

  好不容易把曹老闆打發掉,我倆單獨相處。

  隔了很久,我定下神來,文思也恢復自然。

  他開口:「我一向不愛解釋,可是有一件事,我不能不說。」

  我搶先道:「可以不說就不要對我說。第一,我口疏,難保不傳出去。第二,訴苦的是你,將來又怪我攻心計,套別人心中話去做渲染。」

  他一怔,「你也太小心了。」

  「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不由得不小心起來。」我微笑。

  他固執地說:「這話你一定要聽。」

  「說吧。」

  「淑東是我的——」

  「表姐。」我熟練地替他接上去。

  他揚一揚眉,「咦——」

  「如不是表姐,那麼是表姨。」

  「韻娜你——」

  「如不是表姨,那麼是合夥人。」

  他忽然笑,用手指擦鼻子,他是有這個慣性的小動作的,只在心情好的時候才這麼做,這時候他心情怎麼好得起來?

  輪到我驚奇,「那麼是誰?」

  「她是我親生的同父同母的大姐,她叫左淑東。」

  「開玩笑。」

  「是真的。任何人都可以告訴你是真的,小楊,曹老闆……」

  「真的?」我張大嘴,笑出來,「你這樣子對待你大姐?你找死?」

  文思面孔上閃出一絲抑鬱,「我與她不和已有一段日子。」

  我不出聲,但心中不知不覺放下一塊大石。

  「我不想多說,我只是怕你誤會她是我的情人,我們兩人的態度的確有點噯昧。」

  我說:「如果不是太大的分歧,姊弟倆,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事?」

  他有難言之隱,面孔微微轉向另一邊。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立刻說:「真沒想到,是我一腦子髒思想,我幾乎因怕麻煩而失去一個朋友。」

  他馬上露出笑容,「所以,我知道你最沒膽子,最容易退縮,所以我非說不可。」

  「謝謝你向我解釋。」我衷心地說。

  「韻娜,我已把全副精力用在你身上,對我來說,追求異性乃是一生一次的大事,我並沒有力氣從頭再來,請你體諒這個。」他嘴角有一絲調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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