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開到荼蘼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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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這一走起碼半個月不會再理我。 我知道,做好人是難的,他們都太關心我,寸寸盯著我不肯放,沒有一個人肯忘記過去的事,沒有人肯把我當個普通人。 我回來錯了? 但也應該給自己多一點時間,以及給他們多一點時間。 我躺在床上,用枕頭枕住下巴。 給自己多些時間…… 我禁不住打電話到姬娜那裡去。 她聽到我的聲音有點意外。 「沒有得罪你吧?」我向她道歉。 世人都是吃軟不吃硬的居多,她立刻松下來,「你這人……也難怪,我是太心急一些。」 「你一生氣,我就要面壁,」我說,「成日在家可吃不消。」 「你以前死不肯說對不起,有次把我一隻髮夾弄壞,逼著姑媽四處去配只同樣的,還不就是怕道歉。」 「那年我才十三歲。」 「韻,咱們的交情,也實在不用說對不起。」 「再告訴你一件事,好叫你心死,我三歲時你一歲,奶奶自你出世後就不那麼疼我,我一直暗暗恨你,趁大人不覺,抓住你足趾狂咬,你大哭,媽媽叫我跟舅母道歉,我死也不肯,而且半年沒上你們家。」 姬娜倒吸一口氣,「有這種事?你這壞人,咬哪只腳?怎麼沒人告訴我這件事?」 我哈哈大笑。 姬娜說:「我真應考慮同你絕交。」 「你想想清楚吧。」我掛電話。 母親探頭進來,「什麼事這麼好笑?」 「同姬娜說起孩提時的趣事。」我說,「媽,我想同你商量。」 「又是什麼?」她有點心驚肉跳的。 「我想搬出去住。」 她別轉面孔,「我最不要聽這種話,父母礙著你什麼?剛回來就要搬出去,那還不如不回來。」 「你聽呀,等我找到工作才搬出去,現在也沒有錢。」 「不許搬。」 「媽媽,」我看著她,「姬娜都一個人住。」 她歎口氣,「你嫌爹媽什麼呢?」 「每天進出都要交代,每天睡前要道晚安,每天要表示確愛父母,你說是不是慘無人道。」 母親悻悻然,「這是什麼話?我聽不懂。」 「我們稍微商量一下,再作決定。」我說。 「你們所謂商量,是早已決定,例牌通知一聲老傢伙,已屬仁至義盡的好子女,一不高興,一句話沒有就孤意而行的也有……」 「媽媽,吃飯的時候到了,看看有什麼菜。」我換一個花樣。 「對,」她說,「我得去瞧瞧她把那只茄子塞肉弄得怎麼樣了。」 一陣風似的把媽媽扇出房間去。 我已不習慣同其他人住,即使這其他人是父母。 我喜歡獨自佔據一間公寓,浴後用一塊毛巾包著身子良久不穿衣服也不要緊。 我又喜歡深夜獨自看電視中之舊片,還吃芝士喝白酒。 媽媽其實是明白的,只不過她們一慣不肯放鬆子女。 無奈家中即使再好吃好住,也留不住成年的孩子。 晚飯桌上只見碗筷響。 父親終於說:「要搬出去的話,現在找房子倒是時候,房租便宜得多。」 我大喜,「謝謝父親大人。」 「不過一星期起碼得回來報到一次。」 「是是是。」我一疊聲應。 母親不出聲,眼睛露出深深的寂寞,我假裝看不見。 姬娜便說他們夠體貼。 我一門心思地找工作,自動降低要求,往工業區找發展,終於在一爿制衣廠擔任會計。 廠是老廠,以前管賬的是廠長的舅爺,私相授受,鬼鬼祟祟。老闆過身,太子爺上場,誓言要革命維新,見我去上工,一拍即合。 我花了足足十天才把賬簿看出一個眉目來,錯是沒有錯,假也假不了,只是亂。要從頭替他建立一個制度,如造萬里長城,並且舊人手底下那班重臣也未必肯聽我,麻煩不止一點點。 我同年輕的老闆說了我的意見。 他叫我放膽去做,把尚方寶劍遞給我,准我先斬後奏。 這分明是借刀殺人。 他自己要做紅臉,便找我做白臉,我要是爭氣,便成為他新王朝的開國功臣,我要是做得不妥,他便把責任卸在我肩膊上。 真奸詐。 為一點點薪水,我實在犯不著如此盡忠報國。 心中猶疑起來,精神反而有寄託,只把這件事翻來覆去地想,也不鬧搬家了。 照說這是個好機會,戰敗可以引咎辭職,作一次政治犧牲品,一旦跑出冷門來勝一仗,以後便一帆風順可做重臣。 在這個當兒,天漸漸涼了。 我拉雜成堆,把舊衣服與姬娜借我的行頭夾在一起穿,並提不起興趣來買新衣服。 裝扮是極花心思時間的一件事,以前我也是其中高手,近年來簡直沒有興趣。 現在工廠區上班,衣著並不是那麼計較,我也樂得名士派頭,西裝褲毛衣,加件姬娜的長直身大衣,豎起翻領,冒著細細毛毛雨,踩一腳的泥濘。 姬娜說:「不打傘,這件凱絲咪大衣一下子就淋壞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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