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今夜星光燦爛 | 上頁 下頁 |
三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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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天如何今夜我醉 我廿九歲,男性,獨身,念建築系,暑期就要畢業。 我畢生最大的遺憾,便是長得漂亮。 表姐曾笑道:「……男孩子長得這麼漂亮幹什麼呢?但凡美女具備的條件,他也都有,自酒渦到銷魂痣一應俱有,加上長睫毛大眼睛,真受不了他,皮膚粉紅粉紅的,一眼看上去,老像哪個男明星似。」 她說得很對,男人長得漂亮有什麼用呢?咱們又不靠臉蛋吃飯。 自孩提起,大人見了我便忍不住要擰我的臉頰,摸我的頭髮,令我不得一刻安寧,中學畢業到加拿大升學,總算松一口氣,外國男孩子都高大漂亮,我因此失去一枝獨秀的資格,大感快慰。 生活一直很平靜,直到興起中國熱。外國女生開始穿布鞋,吃中國菜,追求中國男生,我的煩惱又大大增加。 每次往學校的啤酒館一坐,便有半醉的、大膽的、風騷肉感的洋妞過來搭訕,請我到他們的公寓去喝咖啡,醉翁之意不在咖啡,我知道她們的意思。 通常我也不能推開她們,為禮貌起見,只能閃避她們的熱情。 她們手臂上金色的汗毛閃閃生光、碧藍的眼珠,浮凸的身段,但不知怎地,我對她們卻一點興趣也無,只覺她們毫無靈魂,就知道引男人上床,越來越對她們冷淡。 我推搪她們的兩句至理名言是:「改天如何?今夜我醉了。」 三兩年之後,說得麻木不仁。 但是我喜歡坐啤酒館——輕鬆、熱鬧、活潑、功課那麼緊張,一坐在這裡,精神得到疏散,恢復元氣。 我與鄰房的小丁同住。 今夜我們又結伴來到,兩個品脫下肚,話題漸多,說到最近一間學校設計的失敗,幾乎沒口沫橫飛。 我滔滔不絕:「地下全是無紋大理石,一不小心摔跤滑在地上,骨頭就危危乎了。 錄音間就在擴音機隔壁,根本無法錄音。已經有小學生跌到水溝裡去……」 小丁哈哈的笑。 我說:「幾時讓我倆拍檔一施身手?」 小丁忽然說:「莊兄,你長得太漂亮了,沒有人會相信你的功夫跟你的相貌一般好。」 我沉下臉來,「胡說!」 「我才沒有胡說,你瞧這些洋妞,見了你如蒼蠅見了蜜糖似的,馬上語無倫次——」 話還沒說完,我還來不及辯駁,就有一個紅發女郎走過來了。 她的鵝蛋臉如鮑蒂昔利的維納斯,長髮飄揚,碧綠的眼珠,她走到我身邊,展露嬌媚的笑容。 「——你是建築系的莊吧?」她問,「久仰大名了。」手肘放在我肩膀上。 我淡淡的點頭。 她把臉趨過來,我聞到一陣香水味,「聽說你的設計被大會堂選中了,慶祝一下如何?我請你喝咖啡。」她的嘴唇吻在我的臉上。 我連忙側過臉,取起啤酒杯子喝一口酒。 我溫和的說:「改天如何?今夜我已經醉了。」 洋妞摔摔頭聳聳肩,無可奈何的說:「我叫嘉芙蓮,改天記得找我。」 「好。」 她又吻我的臉,十分不願意的走開。 我籲出一口氣。 「這兩句話你每天要說多少次?」小丁似笑非笑的問。 「什麼話?」我反問。 「改天如何,今夜我醉。」他學我的語氣。 「去你的!」 小丁怪異地問:「長得如你這麼好者,有什麼感覺?」 「煩惱。男人長得好,有個屁用。」 「於是你時常不修邊幅?故意糟塌自己的外型?」 「算了吧你。」 「除了牛仔褲與白色汗衫,我就沒見你穿過別的衣服。」小丁說。 「我只穿方便實際的衣裳。」 「頭髮呢?一年也不理一次。」 「天氣冷,正好禦寒。」 「為什麼從來不攜伴參加舞會?」 「功課忙,抽不出空。」 「什麼都有答案。」 我笑,點起一枝煙抽。 又有金髮女郎走過來問:「你是莊嗎?」 小了搶著說:「改天如何,今夜他已經醉了,無能為力。」 我忍不住呵呵笑,與小丁一起離開酒館回宿舍。 我並不見得是柳下惠,差遠呢,但何苦去做外國女人的玩物,事後給她們討論中國男人在床上的得失。 我在找一個可以滿足我靈魂及精神的女郎,中國女郎。 因此生活寂寞了。 在這種小城裡很難找到黃皮膚的女孩子。 更不可能的事也會有發生的時候,我看到香瑟瑟的時候整個人呆住,這個不是我朝思暮想的女孩子嗎? 長挑身裁,雪白光潔的皮膚,大眼睛,筆挺鼻子,最主要的是她渾身散發出來的書卷氣與一種略為高傲的神情。 我被緊緊吸引住了。 我又特別喜歡她那身打扮。白襯衫,袋袋牛仔褲,一隻金手錶,筆直烏黑頭髮。 眼神是冷冷不羈的。 我馬上去打聽她是誰。 「香瑟瑟,」他們說:「設計系轉過來的學生。」 「多少歲數?」 「廿三四歲。」 我問小丁,「你見過香瑟瑟沒有?」 小了笑,「都見過了,你以為就你發現她?」 「如何?」 「冷若冰霜。」小丁搖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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