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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於是我問:「令堂好嗎?」

  他點點頭,「她長得很美,人極好的,然而十年前與我父親離了婚,如今嫁了中國人,是開飯店的。」

  他很坦白。瞧,又是一個故事,我後悔畫了畫,若是寫小說,一輩子寫不完的故事啊。

  「你父親可有重婚?」我忍不住問。

  「有呀,養了一大堆弟妹,都是典型的德國人,金髮,淺色眼球。」他笑了一笑,笑中有無限的惋惜。

  「家裡只你做原子物理?」我又問。

  「我父親是原子物理教授,極著名的。」他說。

  「啊。」我說。

  「而你呢?我連你叫什麼名字還不知道。」

  「我叫阿五,家裡五個女孩子,父親煩死了,索性叫號碼,很科學的樣子。後來老六是個男的的,父親跟他改了個很堂皇的名字。做阿五也有好處,家裡早把我忘了,我也名正言順的不用負任何責任,流落在外國根本不想回去。閒時到中國餐館去做個天昏地暗,去年暑假賺了五百多鎊,差點沒吐血而死,非人生活。」

  「我開計程車。」他天真的說:「也賺得很多。」

  我笑了,是的,事後說起來都很有趣的樣子,然而現在浪漫的季節已經過去了,人都得象佩姬素說的那樣,想法子找點錢,否則我一輩子在中國餐館做女侍乎?這樣的男孩子,盡其量不過是說話、聊天的物件,淌混水就不值得,像我們這種年紀,沒有什麼好玩的了,倒不是什麼潔身自愛這一套。

  如果是多年前,這樣的男孩會帶來很多快樂。

  我用眼睛瞄著鐘,九點多了,我習慣了十點半上床的,除了有天大的喜事悲事,否則無動於衷。

  他很靈敏,馬上拍拍手站起來說:「謝謝你的茶,我也該去休息了。旅途很累。」

  「好,我送你下去。」

  我一開門,佩姬素就自對面房出來,看我一眼,又看了我身邊的人一眼,又關上了門,縮進去了。

  我沒法子,只好一個人送他回七十三號。

  我說:「那就是佩姬素。」

  「很漂亮。」他說:「漂亮的女孩子實在太多了。」

  我忍不住幫了佩姬一句:「原子物理學生也很多。」

  他的臉沉了一下,不高興了。

  我歎口氣,回到自己的房內,他懂什麼?無怪佩姬素不想見他,惹多一段故事。無論在大學耽多久,終歸要出來面對世界的,五百年後,有什麼分別,「白骨如山忘姓名,莫非公子與紅妝」,他懂什麼,念理科的人是不會懂的。

  我收拾著東西,佩姬素推門進來。

  「那就是他?」她問。

  我點點頭。

  「太普通了,信倒是寫得不錯,就沒想到除了一對藍眼,長得那麼普通,缺乏一種秀氣與高貴。」

  我又點點頭。

  「他住多久?」

  「一星期。」

  「我的媽!」佩姬素說。

  我說:「佩姬素,你根本開頭不該去惹他,這種人讀了幾年書,是死心眼的,你又寄那種肉麻卡片給他,我都看了,這就是你的不是。」

  佩姬素說:「是我不對。但是我寂寞。你想想,這裡這麼多人,又有那麼多的好卡片,我見到了心癢,就忍不住要買,但是買了寄給誰?想想只有這個人最遠,是寄給他,總沒問題吧,誰知他又老遠的來了。」

  我說:「這話你說與誰聽,誰都不相信,只我明白罷了。老實說,你也太寂寞無聊了,找物件,也讓我找個正確的,胡亂……」

  「我知道,我都知道。」她落寞的坐了下來。

  「他倒沒有不開心。」我說:「人還算大方。」

  「大方什麼,不過故作大方而已,看樣子也非常的不開心,這等人,我還有看不穿的!過三五天,原形就畢露了,有什麼分別!」

  我不響。

  「難為你了。」她說。

  「看樣子你好像很不開心,為什麼?」我問她:「早上還鮮龍活跳的。」

  她苦笑,「唉,生不遇時,遇又非偶啊!」

  「小姐,去睡吧。」我說:「明天一大早還要趕功課。」

  於是她去睡了。我有夢。夢見著三年前的本身,寂寞空閒無聊傷心,醒來之後,決定把那幅畫畫好,她說:「我總是還是記得他」。這是個好名字。穿衣服趕到學校去,路上倒是有點開心,至少現在忙得昏頭昏腦,除非夜裡做夢,否則沒有時候不歡。

  放學回來,我想那個叫漢斯的傢伙大概又來苦纏,誰曉得他留下一信,走了。

  我詫異得不得了,我倒是小覦了他,他倒是比我們想像中大方得多,恐怕是因為有點中國血統的緣故,走了。信中附著地址姓名,他說:有空請來信。我是不愛寫信的人,再空也不寫信的,於是我遞給佩姬素看。

  佩姬素看了,也有點一意外,她說:「啊,走了。」仍把信還我,那聲音是淡之又淡的。

  自然那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男孩子。也許多年之前我們曾深愛的男人,也不過是更普通的男人,只是那時候年輕。

  佩姬素又加了一句:「他走了倒好。」

  這人來得不是時候,他來遲了幾年,若是早一點,說不定佩姬素跟他回了家鄉,像他母親那樣,至於隔幾年是否離婚,又是另外一件事。

  這是佩姬素的通訊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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