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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很久以前

  小陳說,娶老婆要到臺北去。

  臺北的女孩子又漂亮又由又高貴,中文程度好,態度大方,也能吃苦,且沒有不中不西那毛病。

  在小陳眼睛裡,娶老婆如果不娶臺北女孩兒,簡直是罪過。

  陳太太當然是臺北人。好象原籍蘇州,不過移居臺北有三代以上了,精通國語、臺灣話,會一點日文、英文,在小陳教導之下,居然還可以說廣東話,那廣州話雖然說得不怎麼好,但略帶外省口音,反而可愛。

  他們的戀愛是速成的,快得不得了,前後不到三個月光景,就在臺北結了婚,小陳隨即把太太帶到倫敦,小陳太太雖然伸出一雙手來如春筍一般,卻會弄小菜做家務——小陳那一套理論,不是沒有道理的。

  小陳太太身裁很好,曲線分明,皮膚是不是很白,實在不得而知,但是她一張臉的確是粉擦得油光水滑,香聞十裡,頭髮做得非常美麗,一雙眼睛雖是單眼皮,卻水汪汪的,反正小陳太太一到,所有的中國女孩子都給比下去了:香港來的太做作驕傲,馬來亞那幾個更是不用說了,又胖又矮又粗,於是乎,大學裡的男生都傳染了一個思想——小陳的思想:娶老婆,要到臺北去挑。

  臺灣的女孩子,也就像臺灣的水果,尤其像鳳梨,因帶一點點酸味,一想起來,那口水就淌呀淌的。

  小陳太太很好,我們去打秋風,吃一頓,擺明是揩油,她從來不說什麼,老是笑嘻嘻的。其實也不見得個個臺北女子都像她,反正她是例外,一位可愛的大大。

  她老是說:「家明,你看,家裡是獨生子,今年也廿五六歲了,老吊著不結婚,令尊令堂也很心焦吧,我為你物色一個物件好不好?別怕難為情。」

  其實她自己也不過廿五六歲。「你去過臺北沒有?」她問。

  他們都覺得很奇怪,可是也沒追問,我一混就混過去了。

  是呀。我去過臺北。

  我脫口而出:「去過。」說了臉就紅了。

  在那一年,我也遇見過一位臺北小姐。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那是四五年前的事了,我在寄宿學校出來,升了大學,媽媽很高興,親自陪我逛東南亞,什麼地方都去了,我獨自喜歡臺北,所以媽媽讓我留在表姨家多住幾個禮拜,就在那個時候,我認得了那位小姐。

  她恐怕有廿七八歲了,可是一點也不顯老,有一種莊重的神色,偶然間也非常天真活潑的。

  那個時候的臺北小姐並不見得時髦,不時髦也不要緊,她們都非常的鄉氣,擦粉都擦在臉上,耳後脖子後都是黃黃黑黑的,當時年紀輕,看著覺得很好玩,像那些做戲的戲子,擦粉擦得太匆忙了,反正很有鄉土味道,是別的地方所沒有的,因此住得很過癮。

  那一年我廿歲,夏季是極美的,廿歲的男孩子是不怕出門的,我一個人到處走,沒到兩個禮拜,就曬得黑炭似的,不過頭髮還是留著原來的樣子,見了員警,講英文,雖然說才廿歲,也已經很壞了,故此長頭髮就被留了下來。

  我見到她,是在一家書店裡。那書店是她開的,她在裡面做主持,另外雇著一個女孩子做幫手。後來我知道那店是她父親留下來的,專賣外國書——翻版的,生意很好。

  第一次踏進那書店,我真正嚇昏了,所有的書都是原值的十份之一,雖然沒有原版精美,但是只要看得清楚,還是非常值得的,我沒有覺得這是一項非法行為,這簡直是俠盜嘛,減輕了學生多少負擔!

  因我選擇了機械工程,故此拚命的買,把一切有關的書籍都捧成一堆,興奮得不得了,心想這一次回去,可以少跑圖書館了。

  我把書拿到櫃檯付錢,就看到了她。

  她一點化妝也沒有,頭髮剪得齊耳朵,直直的,穿一件由麻紗藍點子的旗袍,非常的好看。

  我還沒兒過這樣好看的中國女子呢?很有點疑惑,就朝看她看。她醒覺了,抬起頭來,微微一笑,就把我那疊書算錢。

  她說:「三千六百塊。」

  我摸口袋,拿著一大疊鈔票,數來數去,差八百塊。

  我的臉紅了。她說:「沒關係,你留個地址,我們替你送去。」

  我說:「書很重的,不方便的。」

  她笑了,「沒關係。」她說:「你付點定洋。」

  我把手上的錢都給她。

  她給我一張收條,我接過了收條,看著她的手,她手腕上各戴著一對黃金扭絲鐲子。恐怕是很重的吧,那種黃澄澄的顏色,本來是極惡俗可怕的,但是戴在她手上,卻非常的中國化。

  我當時就覺得,臺北是最中國化的地方。

  她見我呆著,就向我解釋:「下午就把書送到,你把余錢付清了就好,謝謝光顧。」

  「謝謝你。」我說。

  我會聽國語,可是不會講,只限於「早」,「謝謝」之類的,可以聽得出她的國語是非常標準的。

  買了那些書,我心安理得的回家,心情異樣的好。叫了計程車,到了家門才發覺沒有車費,所有的錢都在書店裡用光了,只好叫家中的下女出來付。

  表姨當時說:「你看這孩子!」可是還笑著。

  後來書送到了,我搶著出去看,卻是個長得粗粗的後生,心裡沒有什麼失望,當然,她是不會出來送書的,但是看看也好。

  表姨又替我付了鈔票,又再給我一疊鈔票。她說:「你這孩子也可憐,十幾歲跑出去外國,簡直外國人一樣,回了中國地方,看的也還是外國書。」

  第二天我又去了。

  她還是照樣坐在櫃檯上,我買了幾本花生漫畫,遞上去付錢,她替我包好了,還我。仿佛不認得我的樣子。

  她有一張鵝蛋臉,眼睛很亮,一種世故的明亮,皮膚是象牙色的,不是白,是那種奶油般的米色,看得出有少婦的風韻,還是穿著旗袍,換了件淺灰的。

  我默默的看她,像看一幅畫一樣。

  她又抬起頭來,問道:「啊,那書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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