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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9

  蘇舜娟踽踽離去,額上一直流著汗。

  門口年輕的接待員好心趨近她,「老太太,需要幫忙嗎?天氣熱,當心中暑。」

  老太太?

  啊是,指的是她。

  一下子就老了,這時間真是作弄人,不是宛如昨天嗎,四個人約好了,去看電影,去喝咖啡,許旭豪如果說聲「舜娟你這件玫瑰紅絨線衫真好看」,她就高興一日。年輕的她,比香如矮、胖、黑,仍然不失俏麗,若世上沒有姚香如就好了,只有姚香如一人能把她比下去。

  是姚香如,到哪裡都帶著蘇舜娟,好叫蘇舜娟作陪襯,「舜娟,你到那處去跑一趟」,「舜娟,煩煩你拿這個去同某人說一聲」把她當侍婢看待。

  衣服,鋼筆用煩了,順手贈于蘇舜娟,買票的時候,老是說「舜娟家窮,我來。」

  那樣出口成章地侮辱別人,天真地、理所當然地把同學踩在腳下,眾人還昧著良心稱讚姚香如大方慷慨可愛。

  默默忍耐多時,蘇舜娟終於得到報復的機會。

  秘密揭露之後,香如的雙目露出幼兒惶恐時的迷糊,嘴巴輕輕張開,已經沒有痛苦了吧,人將死之前,是沒有痛覺的。

  蘇舜娟不會忘記該刹那。

  她躑躅離去。

  值得嗎?

  值得的,她忽然又笑了。

  韶韶追到門口,「走了沒有?」

  接待員答:「那個老太太?走了。」

  韶韶鬆口氣。

  蘇舜娟並非來尋求寬恕,她是那種不住到現場徘徊的兇手,她犯的案子十全十美,她引以為榮,不怕一次又一次面對受害人的親屬。

  韶韶打一個冷戰。

  「大姐,會議要開始了。」

  「馬上來。」

  韶韶拉一拉衣襟,補一補粉,仰起頭,走進會議室。

  那一夜,她發覺鄧志能在勤奮填寫表格。

  「大嘴,挑燈夜戰呀?」

  「替你申請入籍。」

  韶韶一怔,「我有說過要拿外國護照嗎?」

  「我很懂得接受暗示。」

  韶韶握著啤酒坐下來。

  小鄧作威作福,「走開,別妨礙我工作。」

  這時電話鈴剛好響了,韶韶出去接聽。

  一個陌生有禮的聲音:「我找區韶韶小姐。」

  「我正是。」

  「區小姐,我是一名律師,我姓劉,我代表姚照昌先生。」

  名字是完全陌生的,但是姓姚,韶韶心一動。

  「區小姐,據姚先生說,他是你的舅舅,而姚茂鑫老先生,則是你的外祖父,你們失散多年,如今他前來相認。」

  韶韶不出聲。

  「區小姐?」

  「我在這裡。」

  「姚先生想同你見個面。」

  韶韶忽然說:「失散多年,早些時為什麼不來找我們?」

  可是劉律師回答:「我是人證,區小姐,在過去二十多年間,姚家從未停止尋訪你們。」

  「要到今日才找到?」

  「我們最近才看到姚香如女士的訃聞。」

  韶韶不響。

  這時鄧志能出來問:「誰?」

  「我們曾登報尋訪良久,最後斷定姚香如女士也許已不在本市居住。」

  韶韶氣餒。

  「我能代姚先生訂一個約會嗎?」

  「明天一早八時,我在文華咖啡廳等他。」

  「下午方便嗎?他下午比較空。」

  韶韶惡聲惡氣的說,「他起不來,那不見面拉倒,我記憶中從來沒有這個舅舅,我不稀罕。」

  劉律師默然。

  「對不起,劉律師,這與你無關。」

  「中間人一向不好做,」劉律師也挺幽默。

  「明早見。」

  鄧志能在一旁問:「舅舅找上門來了?」

  韶韶點點頭。

  「他是否富有?」

  韶韶「嗤」一聲笑出來。

  鄧大嘴猶自指手劃腳逗妻子笑,「自金山來,想必不差,千萬別叫我們虧本。」

  韶韶拍拍他肩膀,表示感激。

  啊,歷史一頁一頁翻出來了。

  第二天韶韶黎明即起,刻意打扮得無懈可擊,她不能失禮于母親,把名貴飾物都帶在身邊。

  到了約會地點,一進門,就有人站起來。

  是一英俊的中年人,深色西裝,斯文有禮,眉目有點抑鬱,一看就知道好出身好修養。

  一見韶韶便說:「你同我記憶中的小姐姐一模一樣。」

  人都不在了,一個個才來憑弔,姚香如在生時不知多寂寞,一個親友也無。

  韶韶默默坐下。

  「她去世之際,沒有痛苦吧?」

  韶韶平靜地回答:「孑然一人,當然痛苦。」

  「你外祖父一直很後悔。」

  「傷害了你,我也很後悔,對你的傷口有幫助嗎?」

  舅舅訝異,「韶韶,我以為你會高興見到我。」

  韶韶微笑,「你同我媽媽長得很像。」

  「韶韶,你外公想接你到舊金山。」

  「老人家身體好嗎?」

  「很好。」

  「思路明白嗎?」

  「頭腦清楚。」

  「那麼,他應當知道我有我的天地,我有我的世界,對姚家的財勢無動於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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