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假夢真淚 | 上頁 下頁 |
三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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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答:「因為它的主人叫亞歷山大,或是用來紀念亞歷山大這個人,譬如說,你將來蓋座大廈,便叫韶韶大廈。」 想到這裡,韶韶怔怔地落下淚來。 她只是政府裡一個豆官,怎麼可能擁有自己的商業大廈呢,叫母親失望了,不過最後那十餘年,總算叫母親過了安穩的日子。 母親逛新曆山大廈時,有衣錦榮歸的感覺,最愛到姬仙蒂婀精品店看手錶,韶韶偷偷選過兩塊送給她。 母親把往事隱藏得真好,完全不露出來,收到女兒的禮物,永遠喜孜孜。 這時有一隻手伸過來搭在韶韶肩上,那當然是鄧志能,他撐著把黑色雨傘,勸道:「熟人看見你獨自站在雨中流淚,會以為你中老年失戀,不覺浪漫,但覺折墮。」 韶韶氣結。 「陪你去喝杯熱米酒可好?」 韶韶很能喝,未婚之時,常與友人結伴到日本館子亂吃,服務生在門口看到區小姐,已經吩咐燙米酒,半打半打那樣車輪似送上來。 韶韶問:「出賣朋友,應當判刑的吧?」 鄧志能答:「手段拙劣,有把柄落在人手,當然有牢獄之災。」 「為什麼區永諒可以逍遙法外?」 「他手段高超。」 「他會不會遭到報應?」 鄧志能反問:「你認為他生活快樂嗎?」 韶韶抬起頭,「不,他念念不忘我媽媽,還有,他始終為出賣我父而患得患失。」 「這已是最大報應了。」 「這是不夠的,我要看他千刀萬剮。」韶韶咬牙切齒。 「不,你不是真那麼想。」 韶韶紅著雙目說:「你講得對,我說說而已,我不夠殘暴。」 「不,你恨得不夠,伯母沒有把恨的種子種在你心中,你我都應當感激她,她存心要忘卻舊事,亦不願你背著那種包袱,她成功了。三個月之前,你還不知道世上有區永諒這個人,怎麼恨,都不至於要抽他的筋剝他的皮。」 韶韶一直灌酒。 她想起一位作家講過,酒是人類最好的朋友。 「大嘴,」她說,「萬一有了孩子,怎麼同他交待外公的下落呢?」 「伯母怎麼同你說?」 「爸爸去世了。」 「那我們說,外公去世了。」 「他會相信嗎?」 「他有什麼理由懷疑?」 「是如何去世的呢?」 「孩子不會追究細節,你會不會去查訪外公下落?」 韶韶維持沉默,過一會兒歎口氣,「那麼,許旭豪的事蹟就永遠湮沒了。」 「中國最多無名英雄。」 韶韶點點頭,黯然道:「我知道有無名英雄之墓。」 「我去打聽過,有位長輩當年住在上海虹口區,彼時夜夜聽見槍聲,知道又是槍決大學生,韶韶,不止許旭豪一人犧牲。」 韶韶托著頭,「也許,不讀大學,什麼事都沒有。」 「正是,只有二十一二三歲的人才有那樣的勇氣。」 韶韶把面前的酒瓶一推。 鄧志能知道是回家的時候了。 睡到半夜,韶韶忽然自床上坐起來。 「我知道了,那人是蘇舜娟!」 鄧志能被愛妻嚇得魂不附體,「什麼事,你知道了什麼事?」 「蘇舜娟,出賣我父親的是蘇舜娟,我怎麼一直沒想到,」她抓住鄧志能的手臂,「你明白沒有?」 鄧志能呻吟,「老婆,試試天亮後才測試我的智慧。」 「是她啊。」 猶如暗室中開亮了一盞電燈似的。 區永諒比她先弄明白。 韶韶推鄧志能,「你這會子明白了沒有?」 鄧志能不愧是一流丈夫,他已經清醒,並且說:「原來蘇舜娟愛的也是許旭豪。」 是,這是一個悲劇故事,兩個男生都愛姚香如,兩個女生都愛許旭豪。 故事到了一半,蘇舜娟得不到許旭豪,區永諒得不到姚香如,兩人恨得那麼厲害,各自設計出賣許旭豪與姚香如。 韶韶一再說:「是蘇舜娟。」 這個時候,鄧志能不由地機伶伶打一個冷戰,那蘇阿姨恁地功心計! 黑暗裡鄧志能與妻子四目交投,發覺韶韶與他有同感。 過半晌,鄧志能說:「那是一個大時代,人心受到極端苛刻的試驗,不可揣測。」 「是她。」 「是,是她,等到區永諒終於娶得姚香如,她又再上前去破壞好事,把區永諒告密之事洩露給姚香如知道,逼得姚香如離開了區永諒。」 韶韶忽然歇斯底里地笑出來,「可是,蘇舜娟一直生活在痛苦中。」 「你若相信小學課文,便知道有害人終害己這句話。」 「可是他人被她害得那麼慘。」 「是,可是你試想想,許旭豪與姚香如到了本市,兩人會白頭偕老嗎?」 「不一定。」 「兩人又是否一定會活至七老八十?」 「也不一定。」 他們有一位朋友,一直想念早逝的丈夫,一邊再婚,一邊無限思念,可是旁觀者清,都看得出二人興致不合,他如果不是罹病,早已與她分手。 「世事難料,睡吧。」 「還睡,你這沒有心肝的東西,還能睡?」 「咄,只要無病無痛,你又在我身邊,我就能睡。」 韶韶又一次為鄧志能的邏輯感動。 真的,一個人生活目的,不外是健康快樂,何用處處與自己作對。 鄧志能說得出做得到,轉一個身,繼續入睡。 韶韶起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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