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假夢真淚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是,由我親口告訴特務,許旭豪是地下黨員。」

  「為什麼?」

  「我恨惡此人,欲除之而後快。」

  蘇舜娟渾身顫抖,「但親友同學都以為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是嗎,你們看錯了。」

  「你恨他,是因為香如的緣故吧?」

  這時,奇芳「霍」一聲站起來,「我聽不懂這些對白,也不想繼續聽下去,對不起,我出去一下。」

  燕和這次行動與奇芳一致,她倆退出書房。

  區永諒語氣平淡,似在講別人的往事:「我一直痛恨許旭豪,我親近他,完全是因為姚香如的緣故,許旭豪出身富裕,長得英俊高大,資質聰明,平時根本不必做筆記寫功課,考試前夕翻一遍課本即能名列前茅,他憑什麼得天獨厚?我憎惡他這種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

  蘇舜娟掩著面孔坐下來。

  「我是一個窮小子,光是籌兩塊銀洋做大學報名費已經花盡我母親所有私蓄,她怎麼說,『這兩塊錢本來是買絨線給你弟妹織件新毛衣過年的』,人與人的際遇,怎麼可以相差那麼遠?」

  鄧志能在這個時候開口:「這也不能表示你可以陷害他人,置他人於死地。」

  韶韶拂一拂手,「他說得對,人的確分清濁高下,他是一個壞人。」

  鄧志能拉著韶韶的手,「我們走吧。」

  「不,聽他把話講完。」

  鄧志能說:「沒有必要了,我欲作嘔。」

  可是區永諒似住不了嘴,這番話他非說出來不可,他要說給自己聽,說出來而後快。

  「我舉報他,不過是叫他吃一點苦,叫他關起來——」

  韶韶抬起頭,「我們走吧。」

  「等一等。」

  是蘇舜娟叫住他們。

  「我也一起走。」

  她打開了大門,跟客人一起離開區家。

  她吩咐鄧志能:「在市區把我放下,我有朋友。」

  鄧志能一言不發,風馳電掣,一路把車駛出郊區。

  韶韶說:「找個地方,我想喝一杯。」

  啊,幸虧有老酒這樣寶貝,造福人類。

  蘇舜娟下車之後,韶韶偕鄧志能到酒吧間坐下痛飲。

  「我真感激。」

  「感激誰?」

  「我母親,感激她一字不提,讓我有一個完整的少年及青年期。」

  「她的確是個好母親。」

  「她並不打算復仇。」韶韶頹然。

  鄧志能安慰說:「她生活得那麼好,已經是報了仇。」

  「我也沒有能力替她復仇。」

  「她並不想你那樣做。」

  「區永諒會不會因內疚發瘋,在精神病院過其餘生?」

  鄧志能微笑,「機會甚微。」

  「他晚上睡得著嗎?」

  「所以一直接濟你祖母呀。」

  「現在不用他了,許家不再要他的臭錢。」

  鄧志能按住妻子的手,「真相總算大白了。」

  「對我有什麼益處呢?」

  「一個人總得知道自己的身世。」

  「我情願不知道,在這之前,我是一個快樂的人,此刻我心充滿仇恨。」

  小鄧推一推面前的空瓶子,「我們回家吧。」

  「感謝上帝,我總算有一個家了。」

  半夜,韶韶起來嘔吐。

  鄧志能服侍她,「我替你告假。」

  「大嘴,我不想上班。」

  「休息一兩天好了。」

  「不,我欲辭職,終身放假。」

  「酒醒後再商量。」

  「我累了,一直以來沒停過,十五歲便出來替頑劣的小學生補習,我累得抬不起頭來。」

  「我支持你,不做就不做。」

  「大嘴,謝謝你。」

  鄧志能緊緊擁抱妻子。

  可是第二天清早,韶韶帶著熊貓那樣的黑眼圈又上班去了。

  身體裡有一把聲音呼召她,自小自力更生,上班是生命中大事,一切榮耀均自工作而來,除非倒下來,否則她抱著八字真言做人,工在人在,工亡人亡。

  鄧志能替她辦了更改姓字手續。

  「你肯定不從夫姓?」

  「我想都沒想過。」

  「你是個強悍的女子。」

  「謝謝。」

  姓區姓了那麼多年,要改過來,真不是容易的事,證件上的姓字改過來還算簡單,但是同事朋友以致相熟的店員之類仍叫她區小姐或區大姐。

  她也不去更正。

  她改了姓姚。

  「我得紀念家母。」她說。

  姚韶韶,活脫脫一個上海女子的姓同名。

  改了之後,內心舒服得多。

  奇芳找到了她。

  「那個故事,是真的吧?」

  韶韶點點頭。

  「我總算弄清來龍去脈。」

  「奇芳,對不起,你也是受害者。」

  「可是,即使生母沒有放棄我,跟著你們,生活必定清苦。」

  「是,十五歲之前,我只得一雙黑皮鞋。」

  「那麼,韶韶,你才是受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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