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假夢真淚 | 上頁 下頁
十七


  韶韶握住丈夫的手,「你去睡,別理我。」

  誰知小鄧生氣,「我怎麼可以不理你?」

  韶韶眼睛紅紅,他倒是從來把她的事當自己的事。

  韶韶想起同事湯瓊,上了三個月的早班,天天五點鐘起來上班,丈夫卻依然故我,日日過了午夜才睡,不跟她說晚安,也不說一聲早,由她自生自滅,才不會為她略為改變生活方式,暫時性都不可以。

  湯瓊告訴韶韶,披星戴月出門不要緊,可是那種孤寂感覺,非筆墨可以形容。

  鄧志能不是那樣的丈夫。

  當下他說:「講話呀,發牢騷呀,自己家裡,不必拘謹,愛發洩就發洩。」

  半晌韶韶才問:「蘇阿姨為什麼不直接把秘密告訴我?」

  「也許她覺得我比較聰明可愛。」

  韶韶看著小鄧,「我相信是。」

  「你幾時與奇芳相認?」

  「混熟了再說,」韶韶歎口氣,「大家已經成年,光是講往事,就能說上三天三夜,或者一字不提,過去的事拉倒。」

  沒聽到回應,一看,鄧志能已經歪在一邊垂著頭睡著了。

  他的確累到極點。

  天濛濛亮了。

  韶韶想起母親一早就起來改卷子,六十年代興起許許多多夜校,母親曾去教過國文,九點多下課回來,立刻睡覺,天尚未亮就改功課。

  有很長一段時間,只要有外快,什麼樣的雜工母親都肯做,賺得一鈿是一鈿,都是那種極費精神時間的兼職,毫無前途的廉價勞工。

  有一陣子,母親是鄰居口中那「推銷人壽保險的上海女人」,那時,區永諒與蘇舜娟在幹些什麼?

  他們一直在小洋房內享福吧,佯稱找不到故人!

  韶韶吃驚了,掩住嘴,她聽出自己語氣中的恨意,呵,要即時撲滅,不應有恨,她的童年生活雖然比較困苦,但是她得到的卻並不比奇芳或燕和少。

  即使可以調換身份,韶韶還不願意呢!

  韶韶最怕生活一片空白。

  像奇芳與燕和是那樣天真,簡直還未自蛋殼中孵出來,是極端受保護小動物,真正吃虧。

  況且,區永諒不過是小康,並非大富,這樣出身的小姐,最難找到伴侶,不能吃苦,沒有收入,一般家庭無福消受,有名望的家族呢,又會覺得不值什麼,不上不下,卡在那裡,是有點兒尷尬的。

  韶韶自覺已經闖出頭,每天早上起來,她完全知道自己應當做些什麼。

  像現在,她得沐浴更衣回到新聞室去。

  她任由鄧志能多睡一會兒。

  到了樓下,才發覺是個大霧天,天地萬物都濕漉漉的,不過空氣十分新鮮。

  韶韶吸了一口氣,剛想往小轎車那邊走,忽然聽見有人叫她。

  「韶韶。」

  她轉過頭去。

  呵,她知道他是誰。

  韶韶立刻慶倖她身上穿的是一套名貴套裝,皆因下午要到局裡去維持秩序,不致失禮。

  她用很平淡的語氣說:「這麼早,區先生。」

  是,那是區永諒,頭髮全白了,但是梳理得十分整潔,深色西服,顯得端莊大方,怎麼看都不似已超過六十歲的人。

  他清清喉嚨,「你知道我是誰?」

  韶韶忽然諷刺他,「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區永諒呆住了,緩緩低下頭。

  她與他家裡那兩個女兒不一樣,區韶韶反應迅速,辭鋒尖銳,是個厲害角色,是生活把她訓練成這樣吧?

  那邊,韶韶心想,十多年來,在社會與各色人等周旋,不是挨批挨鬥,就是整人鬥人,咄!哪裡還有省油的燈。

  區永諒在薄霧裡看著韶韶。

  像,真像。

  韶韶知道他心裡想什麼,毫不客氣地說:「我一直告訴蘇阿姨,其實家母與我並不相像。」

  區永諒忽然想告訴韶韶,小時候,他曾把她抱在懷中。

  但是韶韶看看表,「我趕時間上班。」

  「呵是,我送你一程。」

  那輛深藍色的房車駛過來。

  韶韶沒有拒絕。

  她很自然平靜地坐在車廂內。

  此刻,區永諒又覺得韶韶不過是都會中所有能幹的年輕女性之一,十分陌生,他不敢冒犯她。

  倒是韶韶問:「區先生做什麼生意?」

  「我做塑膠。」

  生意就是生意,韶韶感喟,毋須搞航運建築,即使只是做塑膠或搪瓷,已能生活得很好。

  母親一無本錢,二無魄力,跑斷了腿,也苦了一生。

  「聽說,你是政府裡的官?」

  韶韶一怔,「嗤」一聲笑出來,「呵是,豆官。」

  「舜娟說你嫁得很好。」

  「我的要求低。」

  「他是好青年。」

  「他的要求也不高。」韶韶微笑。

  區永諒忽然有所頓悟,「那是婚姻的真諦吧。」

  「愚見認為那是任何一種人際關係的真諦。」

  區永諒驚訝,那樣有智慧,他知道她只比奇芳與燕和大三兩歲,家裡那兩位真被慣壞了。

  他終於說出心裡話:「我一直掛念你們母女。」

  「謝謝區先生。」

  「分手之後——」

  「區先生,我到了。」

  真不巧,剛剛說到要緊關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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