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家明與玫瑰 | 上頁 下頁
四五


  §緣

  我跟大哥說:「我去看看玫瑰,就回來。」

  他在看書,頭也不抬。「就是昨天剛下飛機的那個?」他問。

  「是。」我說。

  「去吧。」他翻過一頁書。

  四十歲了,我想:這個人四十歲了,女朋友也沒有一個。天天就是坐在家裡看書,幾年來介紹多少個女孩子給他,沒有一個喜歡的,日子就越來越無聊了,除了看看窗外,就是捧著本書。他人長得漂亮,就是嘴角孤傲點,瘦長個子,頭髮有點卷,笑起來也有點溫柔的樣子,但就是找不到女朋友。他也不是個十分的好人,先一陣子老去聽歌,把那個歌星約出來幾次,然而也沒下文,還是這麼坐著看書。我可老老實實的告訴過他,他不結婚是他的事,我找到了對象,可不等他,要先走一步的。

  我開了他的車去找玫瑰,玫瑰是昨天早上到的,沒見四五年,越發出落得好看了,拉著她說了一整天,今日到底忍不住,還要去找她。

  到了玫瑰那裡,我敲敲門,她在裡面說:「進來。」我推門進去。她住在酒店裡,好好的家不住,說怕嘈,住在酒店,這樣的人也難找。

  她穿一件粉紅色的T恤, 淺藍色褪色的燈芯絨褲,頭髮攏在耳後,看看是我,她笑了。

  我說:「難得看見你穿七彩衣服。」通常她穿米色,上下左右都是米色,清爽是清爽了,到底素淨老氣一點,牛仔褲倒使她活潑。

  她吊兒郎當的夾著一支香煙,手裡拿一把計算尺,推來拉去,寫下一個數目,一本正經的畫著張統計表。

  我說:「真正人人都會計算尺,就被你糟蹋成這樣,你正經點不行?」

  她放下香煙放下尺,抬起頭來,「我原是很正經的,我樣子是這樣,心未必是這樣。模樣太正經了,說不定背後就男盜女娼,一點也不美。」她笑了,「歡迎你來,你坐。」

  我在她床上躺下。

  我說:「我是有事才登三寶殿的,我想把你介紹給我哥哥。」

  「我不想談戀愛,早過了那年齡了。」她一口拒絕。

  「我大哥長得很好哩,不會辱沒你的。」

  她笑了,向我陝睞眼,「我真的不來這一套了。」她說。

  玫瑰也長得很好,昨日在飛機場,多少眼睛看牢她,她也沒什麼打扮,不過一件芝士布的襯衫,一條芝士布裙子,多少女人穿這樣的衣服,只有她特別,是她那恣意的態度吧,真是漂亮。

  我說:「別自恃長得美,再過幾年,也不過是老姑婆。」

  她斂了笑臉,無可奈何地歎口氣,「不用過幾年,現在就是老姑婆了,既然嫁不出去,也只好輕鬆點。」

  我笑,「我看你是不想嫁人了。」

  玫瑰說:「女人是很奇怪的,二十三四歲時最急嫁人,過了那年紀,也就處之泰然了。我是個例外,我從來不想嫁人,只想找個好男朋友,然而這又比嫁人更難吧。」

  「我大哥說不定就是那個人。」

  「說不定。」她又笑了。

  「你還是要回去的?」我問,「還念什麼呢?」

  「叫我走到哪裡去呢?」她說,「反正這世界到處都一樣,我活著也不過是應個卯兒,我有自己的天地:拿一本書,向被窩裡一鑽,就極樂無比了。」

  「沒想到你這麼個美人兒,這麼寂寞深閨。」

  她笑,「沒法子啊,哪裡都擾不到男朋友,有幾個同學約我出去,隨和的去幾次,就瘋言瘋語起來,我想你這個小毛賊,老娘倒成了你們不花錢的粉頭了,才不幹呢。」

  我白了她一眼,玫瑰就這樣,多少女人黃熟梅子還賣青呢,她好好的一個人,卻把自己說得如此不堪,熟朋友就知道她自嘲,陌生人當了真,誰敢惹她?男孩子一半是被她嚇走的,不過那些也不是什麼好貨色,縱然這樣,也有點可惜。

  「我大哥好,」我說,「你一定喜歡。」

  「常聽你說起他,倒一直沒有見過,也沒有照片。

  「這年頭還用照片?」我說,「還相親呢?你來我家一看不就知道了?今晚就去。」

  「今晚不行了,我要洗澡洗頭,明晚吧。」她說。

  「很好。」我說,「明晚七點你來,我們吃飯去。」

  她坐到我身邊來,上下打量了我一會兒,「看你喜氣洋洋的,快了吧?」

  我坦白說:「快了,認得一年,還不結婚,等什麼?像你們?你倒像我哥哥的性子,一般的怪痹,一般的挑剔,哪裡去找個十全十美的人呢!互相遷就一下罷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抬起眼來,那雙眼睛如寒星一般的亮,她說:「我凡事遷就得太多了,這是惟一不能遷就的一樣。」

  我暗裡歎口氣。她這個怪脾氣遲早坑了她呢。常人最自然不過的事,在她來說,都得勉強遷就。學習適應,哪得不痛苦?這些年來,真未見她舒意過。

  「在外國也見過幾個『有可能性』的男孩子,但是我想到不過是那麼一回事,也就淡然了,但凡談戀愛,又費神又花時間。快樂,來來去去是那幾個變化,痛苦,也只是幾種,乏味得很,我又不用找飯票,自己便是飯票,乾脆收心養性起來,也不覺無聊。」

  「我知道你的要求,明兒你來吧,我介紹我哥給你。」我說,「我要走了,你休息。」

  玫瑰拉住了我,「幾個女朋友,我與你最談得來,在外邊,常常想起你。你有空,多來陪我說說話,過一陣子我走了,說不定幾時回來,還不曉得見不見得了面呢?」

  我聽了有點難過,便啐她一口,「要不我死了,才見不到面,你咒我?」

  她把我推出房去。我在門外大叫再見,便開著車走了。

  人跟人講緣分,我喜歡玫瑰。

  到了家,我便說要給大哥介紹個女朋友。

  大哥的態度比玫瑰還冷淡,我一向有種感覺,他倆才是天生的一對,再也錯不了的,將來結了婚,就一人拿本書,坐著對看,自然就有家庭樂趣。

  他說:「你那些女朋友,還是別浪費我時間了,也不過是普通的女人,想著普通的事,大不了是打麻將嫁人比鑽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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