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家明與玫瑰 | 上頁 下頁
三五


  「你要知道,咪咪,我們必須要學習精神與肉體上的獨立,不可能每天都有一大群人圍著你直到永遠。他們終久要離開你的。」

  她沮喪的說:「但是,他說好今天會得來的。結果二十四小時連電話也沒有一個。」

  「如果他不在乎你,你也不必在乎他。」我說。

  咪咪抓住我的手,「是不是我已經沒有以前那麼漂亮了?是不是我已經不能夠再使一個男人動心?」

  我微笑,「咪咪,你還是很美麗,男人們毫無疑問會得為你動心,受你的誘惑。」

  她有點滿意,但隨即又問:「為什麼他們不再將我放在第一位?」咪咪帶點酒意了。

  我按住她的酒杯,「做一個傾國傾城的女人,終究又有什麼快樂呢?只要有一個男人在芸芸眾生中把你當主角,你已經應當滿足。」

  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她打個呵欠。

  「我送你回去吧。」我重複。

  她搖搖頭,在我的沙發中躺下,也不說什麼,仿佛睡著了,我取出一條毯子替她蓋上,自己回到房中去休息。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電話鈴聲吵醒的,第一件事我馬上想起咪咪正睡在我客廳裡,連忙去張望。只看到一條毯子,我失望:她走了。

  電話裡的聲音,「喂?喂?」

  「喂?」我問,「誰?」

  「尊尼。」那邊說,「咪咪有沒有在你那裡?」氣急敗壞地。

  「走了。」我問,「什麼事?」

  「她把我家拆得五花三飛,可以打破的東西全部打破,然後拿著我抽屜的鈔票跑掉了,你說我是不是要找她!真是神經病!」尊尼喃喃咒駡著。

  我忽然明白咪咪約的那個人是尊尼。為尊尼喝醉?值得嗎?尊尼這個人跟一般扯皮條有什麼兩樣?我看不出來。當時我便沉默下來。

  「如果她下午到你處,告訴她,我尊尼不會放過她,叫她當心。」他說,「打擾。」然後掛上電話。

  我放下聽筒。打個呵欠。但尊尼是個漂亮的男人,跟咪咪一樣,長得這麼好,卻這麼倫俗,這麼欠缺內在。咪咪看上尊尼我惋惜了,其實,是不必的,因為咪咪跟尊尼根本是同類型的人。

  該天下午,我根本沒有打算咪咪會得來,結果意外地,她居然出現了。我開門時很驚異。她有只眼睛下一大塊青腫。很明顯地,尊尼已經找到她了。

  我說:「你來了更好,我怕我交不出貨。」其實我已經捕捉到她的神韻。

  沒道德的畫者早已可以辭模特兒,省回一大筆費用,但我不會這麼做。我相信我的雇主看得出分別。

  咪咪說:「我需要錢,不來,哪兒有錢?」

  「進來。」我問,「眼睛上要不要用熱水敷一敷?」

  「不用。」她隨手摸一摸。

  我微笑,「畫一個特寫,來,坐好,反正小說中的女主角也挨過揍。」

  她並不介意我的取笑,坐在椅子上,用手撐著頭。

  我用筆先勾個輪廓。心中實在很不是味道,不管怎麼樣,打女人的男人不是好漢,尊尼這麼做真是過分。但是人家周瑜打黃蓋,與我啥關係,我開不了口。

  「痛嗎?」我問。

  「不痛。」她說,「別擔心,死不了。」

  「你的愛人是尊尼?」我問。

  她的面孔紅一紅,不否認也不承認。

  我說:「面孔仰起一點,略向左,眼睛憤怒一點,是,這樣很好。」

  她很疲倦,工作進度進展得極慢,她久久不能保持一個姿勢,但這種神情對我卻有無限幫助,書中女主角臨自殺之前也有類此的厭世表情。

  可遇不可求,我決定將她目無焦點,黯然神傷的肖像作為封面。

  那天咪咪走的時候,我給她雙倍的酬勞。

  咪咪問:「為什麼?」

  「因為你需要錢。」我說。

  她苦笑,揚揚鈔票,「好人還是到處有的。」

  我說:「好好的。」拍拍她肩膀。

  她忽然伏在我肩膀上一會兒。「謝謝你。」她說。

  我輕輕地用手碰碰她頭髮,我對她有異樣的好感,是因為她本性很純?抑或因為她的美貌?

  她很快的轉身離去,給我留下一點惆悵。

  我把封面拿去給小說作者鑒定。他說:「畫得好極了。一本書的封面很要緊。有些人說寫作維持不了上等生活,我不相信,那些人本身欠缺生意頭腦。在這年頭,小說也是一種商業產品。」

  他的話有他的道理,我把封面留在他那裡。

  「其餘的插圖下星期就可以好了。」我說。

  咪咪準時地又來了三天,使我工作順利完成。我把所有的作品攤在地下,我讓她看,我說:「你可以挑一張,留作紀念。」

  「真的?」她大喜,掩住胸口,像個孩子般。

  我點點頭,「真的。」

  「你真是個好人。」她的眼睛四處溜,終於挑了一幅全身肖像,「我要這一張!」

  「隨便你。」我笑說。

  「我回家馬上喚人把它鑲在架子裡。」她說。

  「不用這麼緊張。」我說,「隨便擱在哪兒都可以。」

  她問我:「你不是說過,你沒有習慣送畫給模特兒?」

  「你可不同,」我笑笑,「你是朋友。」

  她笑了,「下次再找我。」

  「好的。」我說,「我己記下了你的電話。」

  咪咪向我眨眨眼睛,走掉了。

  我會想念她的。這個女孩子有她自己的好處,儘管她沒學好,儘管連她的戀人都說她手腳不乾淨,她似乎有無窮無盡化險為夷的生命力。

  我搖搖頭,心中有絲甜蜜,我們真是朋友嗎?我把電話簿于拿出來查查,她的電話清清楚楚寫在上面。

  不過我始終沒有把她約出來。也許我沒有膽子,也許我太清楚尊尼。雖然我與三教九流的人都混得爛熟,但是我始終把自己當知識分子,熟是可以的,但做知己就不必了。知識分子的特點是那一份孤芳自賞。我再喜歡咪咪,還是能夠控制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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