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寂寞鴿子 | 上頁 下頁 |
四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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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明閉上眼睛,雙目潤濕。 「唏,」喜倫打趣他,「不至於痛得要哭吧。」 他睜開雙目,看著年輕的她,「你知道什麼?你懂得什麼?」 喜倫笑,凝視他,「比你想像的要多許多。」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把臉埋在其中。 他未痊癒,倒是雪先停。 積雪要好幾天才融化,兩個孩子也知道雪人遲早會得在太陽公公的熱情下消失,戀戀不捨。 拄著拐杖,開明來往家與寫字樓全靠喜倫幫忙。 他對她說:「少年時打球扭傷了腳,過一天便無事,照樣健步如飛,如今不曉得怎麼搞的。」 喜倫微笑地給他接上去:「老了。」 開明有點汗顏,人家不負責任起來總是怪社會,他卻心安理得賴年歲高,喜倫一句話點破了他。 那天下午,他發奮圖強,扔下拐杖,慢慢一步步走下樓梯,又再走上來,如此來回十數次,已覺神清氣朗,他痊癒了。 兩個孩子開口,全部英語對白,許太太著急,「怎麼辦,怎麼辦,這算是哪一國的人呢?」 開明不語。 「喂,開明,你是孩子的爸,你想想辦法呀,怎麼光是傻笑?」 開明真心一點也不覺煩惱,搔搔頭皮,「是華裔加人嘛。」 「央喜倫來教,喜倫會中文。」 「媽,這是長年累月的事,不好煩人,我替他們找個老師便是。」 「喜倫中文程度還真不賴。」 「是嗎,」開明納罕,「可是她從來只與我說英語。」 「你根本沒有去發掘人家的優點。」 說得也是,對於喜倫之事,開明從來不加細究。 許太太說,「中國人總要講中文。」 「持加拿大護照,當然是加國人。」 「那祖宗是華人呀。」 開明想一想,「五胡亂華,滿清又統治百餘年,血統也許並不是那麼純真。」 許太太為之氣結。 「媽。」開明握住她的手,「我們有時候快樂,有時候不,可是從來不是為著懂什麼或是不懂什麼,不過,如果這件事令你煩惱,我會設法幫你解決。」 「幫我?」許太太啼笑皆非,「怎麼變成幫我了?」 「孩子是你的孫兒嘛。」 許太太道:「我去同喜倫說。」 一日許開明下班回來,看到喜倫與他母親站在紫藤架下聊天。 初春,尚有涼意,喜倫卻已披上紗衣,裙裾上印滿了淡藍與淺紫色碎花,站在花架下,出塵脫俗,宛如安琪兒。 見開明的車子駛近,她們揚手招呼。 開明停車。 許太太訝異問:「怎麼這個時候忽然回來?」 開明莞爾,「我一路心驚肉跳,故回來查查有無人講我壞話。」 誰知許太太承認,「你靈感不錯,我們的確在說你。」 開明問:「說我什麼?」 他順手摘下一串紫藤,幫喜倫別在發腳。 然後他說:「我還有急事回公司去。」 隨即駕車離去。 許太太奇道:「他回來幹什麼,為何又匆匆走開?」 喜倫微笑,「也許只是回來換件襯衫,見我們說他,不好意思起來。」 「喜倫,只有你弄得懂他。」 「剛才我們說到何處?」 「對,兩個孩子學中文的事——」 這時,許開明的車子已經駛遠。 他知道他必需做出抉擇,他加速往海旁大道駛去,不能再逃避,今日一定要面對現實。 他的心跳加速,車子像一支箭般射出,直到其他司機杯葛響號,他才逐漸慢下來。 開了車窗喘息一下,繼續行程,一海鷗乘風飛起,像是撲向他的擋風玻璃,可是刹那間隨氣流滑向一邊,又朝海邊飛去。 鳥腹潔白,翅膀碩大,十分美觀,開明一直喜歡鳥類,飛得那麼高那麼遠,看透世情。 車子駛抵豪宅,許開明怔住,女主人分明在籌備一個花園宴會,草地上搭起了淡黃與鴿灰的帳篷,鮮花處處,張燈結綵,服務員正忙碌地穿插工作。 開明的車子停在一輛食物冷藏車後,工人正把一箱箱的鮭魚抬進廚房。 大宅前後門大開,眾人隨意出入,根本無人注意到他。 開明四處張望,大宅終於佈置好了,是二十年代的法式裝飾藝術式樣,十分柔靡,有許多水晶及磨紗玻璃,絲絨與絲穗,淡灰色地毯捆著玫瑰紅邊,應該過份誇張,可是客廳面積實在大,竟覺得恰到好處。 開明在心中一算,奇怪,這並不是她的生日,她在慶祝一個什麼日子? 他問一個穿制服的工人:「貝小姐呢?」 那管家模樣的人,正指揮幾個工人小心搬運鋼琴,挪出空位來不知放些什麼,聞言道:「有什麼事同周太太說好了,小姐沒有空。」 開明不以為忤,他當然沒有去找周太太,他獨自在大宅內瀏覽,每間房間都陳設得美輪美奐,精緻無比。 世上可以買得到的華麗均應有盡有,卡地亞的無腸水晶鐘,花百姿的百寶復活蛋,印象派畫家的名作,都隨意放著,一點不介意客人順手牽羊。 許開明是行家,一看就知道這筆裝修費遠遠超過大宅所值,不禁訝異起來。 他坐在圖畫室一張灰色的絲絨沙發裡發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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