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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能見到愛嗎

  一進候診室,劉姑娘便迎上來。

  「病人在等你。」

  「今早我沒有病人。」

  「是張大夫介紹來的。」

  張大夫是我師傅,頂頂大名的國手,至今兩袖清風,因為從來不曾自資開過診所,一直在政府醫院服務。

  他只有一群佩服尊敬他的徒孫,我是其中一名。

  「他怎麼說?」

  我緘默,向劉姑娘點點頭,推開門進去。

  一眼看見女病人伏在我書桌上。

  一頭黑髮梳著光潔的髻,身上衣服並不顯眼,但看得出是最名貴的料子,最典雅的裁剪。

  她的手袋在一旁,小格子黑鱷魚皮。

  我心底想:但是病魔卻一視同仁哩,管你有無品味、權勢、財富。

  關門的聲音驚動她,她抬起頭來。

  是位四十出頭的女士,面貌娟秀,如果認真打扮起來,一定還可以豔光四射,但此刻她臉容憔悴。

  很明顯,她情緒已進入歇斯底里。

  我不怪她。

  誰聽見自身患了癌症還能談笑風生。

  我趨前,「貴姓?」

  「我姓喬。」

  「喬太太。」

  「喬是我自己的姓。」

  她的聲音苦惱萬分,面孔上所載之愁苦像是要隨時滿瀉出來。

  這種表情見太多了,有時真認為做醫生不好過,成日便對牢痛不欲生的病人。

  「你由張大夫介紹來?」

  「是。」

  「可否說一說情況?」

  「一日淋浴,發覺左胸有一粒核,隨即去看張大夫,經過診治,發覺是癌。」

  喬女士說著痛哭失聲。

  我叫劉姑娘入來。

  劉姑娘拍她肩膀安慰,給她一杯茶。

  我問:「病歷轉過來沒有?」

  「在外頭。」劉姑娘說:「張大夫說找過你兩次,昨夜你不在寓所。」

  昨日我出去吃飯,深夜才返。

  「喬女土,我看過記錄才說。你放心,治癒的百分比是五十五。」

  喬女士顫聲:「要不要切除?」

  「我們要細察。」

  「此刻應當怎麼辦?」

  「你想不想入院?」

  「不,這裡氣氛可怕。」

  她雙目紅腫,神態激動。

  「我認為院方環境會對你有益。」

  「我?」

  「是的。」

  「不,不是我。」她急急說:「不是我。」

  我暗暗歎口氣,她刺激過度,已失去控制。

  「醫生,病人不是我。」

  我溫和的說:「沒有人願意做病人。」

  「真的不是我!我也情願是我,可惜是小女。」

  我震驚。

  不是她,是她女兒。

  她才四十歲左右,女兒豈不是只有十來廿歲?

  我忍不住露出慘痛的表情來。

  喬女士獲得共鳴,淚水更加急流。

  劉姑娘也呆住了。

  外頭的接待員叫我聽電話。

  是我師傅。

  「喬女士來了沒有?」

  「到了有十五分鐘。」

  「病人是她女兒。」

  唉,怎麼不早說。

  「才十六歲多一點。」

  我不響。

  師傅在那一頭歎口氣。

  「壞細胞已散播得很厲害。」

  「我會叫她入院。」

  「交給你了。」

  「是。」

  一個只有十六歲半的少女。

  我頹然跌在椅子裡。

  幾時才可以麻木不仁呢?初初讀醫,見習時走進電療室,看到輪候的病人,便有種人間煉獄的感覺。一介介排隊坐在長木凳上,臉容蒼白,魂不附體,穿著同一式的病袍,宛似納粹集中營之犯人,任由宰割,一點尊嚴都沒有了。有些撇開布袍,胸前的大十字傷口足有整個上身那麼大,不知開過什麼刀,破開整個胸瞠。有些病重的,躺推床上,頭髮都掉光了,目光呆滯,等著萎靡……

  原以為麻木了。

  今日聽見十六歲少女患乳癌,心頭像中了一拳,才知道自己還十分脆弱。

  與喬女士商議半晌,她的愁慮略減,轉嫁至我身上,她走了。

  明天一早喬女士會送女兒入院。

  我跑到「牛與熊」喝悶酒。

  心情不好的時候,喝基尼斯都會醉。

  讀書的時候也喜往吧,高談闊論,怎麼樣救國救民,結果十數個寒暑之後,發覺命運控制了大部份因果。

  請告訴我,為什麼少女要受磨難?

  小珊入院,我看到她,才明白為什麼她母親瀕臨崩潰。

  年紀雖小,已是個美人,直頭髮,鵝蛋臉,完全沒有受污染的神情,加上大眼睛,完全是電影與小說中那種患絕症的少女。

  所不同的是她沒有鬱鬱寡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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